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還是打牌。
二十二
還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連三天,一院子泥濘。擔水的火夫大清早赤腳板在泥中走出走進,口中還哼哼哼不止。早飯前許多人皆很無聊賴的倚伏在樓廂欄幹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個高身子師爺,掇長凳在長殿廊下畫符,用黃紙畫,到後且口咬雞頭,將血敷到符上麵。他原來正在為昨天受傷那三個兵士治病。我們隊伍中是不可少了這樣人物的,有兵士被刀殺傷了,打傷了,或者營長太太有了病,少爺失魂夜哭,都不是軍醫的事,卻非師爺畫符不可。這師爺若缺少卜課本領也還是不成其為師爺的。大約“軍師”就指的是這樣人材,這人材的養成一半是天生一半還是由於地氣,因為仿佛有三個全是XX地方的人。望到師爺畫符的神氣,仿佛看到諸葛亮再生。
看看師爺畫符,自己也來學習,用從書記處討來的公文紙頭,隨意揮灑而成,且把這個東西也貼到床頭去,說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這一天的事了。
我這符是到後又悄悄的貼到了一個火夫背上的。這火夫我們一到有機會就為他畫一點胡子,或者把一個蘿卜包上肮東西給他吃,到被哄傷心,或吃虧不了時,就荷荷的哭一陣,哭聲元氣十足,大家聽這哭聲以及欣賞那姿態,都似乎很有趣味。這漢子年紀是三十七歲,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長走來,找一些稀奇的話語一罵,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點錢,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見到這漢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邊,聲音也沒有了。這樣人,看來好像可憐極了,但若果我們還有“憐憫”這種字樣,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吧。方便中,他們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後,走到洗衣婦人處說一點野話,或做一點類乎撒野的事情的!他們用不著別人憐憫,如世界上許多人一樣。火夫這種人,他們到外麵去,見了可以欺侮的人,並不把他們穿灰色衣服的權利喪失。他們也能在買菜蔬時賺點錢,說點謊話,再向神賭一個不負責任的咒,請神證明他的老實。他們做事很多,但吃東西食量也特別大。總之這些人的行為,皆是不可原諒的行為,所以挨打的時候比旁的人總多。在情緒上像小孩子,那不獨是火夫一種人,就是年紀再大一點的傳達長,也是一個樣子的。做錯事情被打了就哭,賞一個錢就又拭眼淚做醜樣子笑,五十歲年紀了還有童心,賭博一輸就放賴,這樣人還不止一個的。
天氣是使人發愁的天氣,我不能出去,就隻有到修械處代替工人扯爐。把大毛鐵放到爐上炭火中,一麵說話,一麵身對風箱,用兩隻手向後奔,到相當角度時又將身體向前傾,爐火為空氣所扇,發臭氣同紅光了。鐵煨紅了,一個小孩子把鐵用鉗鋏取出,平放到鶴嘴砧上,於是兩小孩就揮細把鐵錘,錘打砧上的熱鐵,錘從背後揚起,從頭上落下,著鐵時便四方散爆鐵花。主任坐到舊槍筒的堆上,居高臨下,監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薑女萬喜良唱本書念給大家聽。主任的書已唱過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誦如流,主任還是一麵看,一麵唱,一字不苟且的混過。間或有什麼人來到修械處了,有事同主任商詢,主任也還是用唱歌的章法同來人談話,正像這個人成天吃酒不醉,卻極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聲裏。
我在扯爐厭煩以後,是也常常爬到過鐵堆上玩的。我愛這一屋子裏全身是煤煙與鐵鏽的人,也極歡喜那些“三角”,“長方”,“圓條”硬朗實在的大小鐵器。還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無狗肉時煎豆腐幹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掛到什麼地方我總能發現它。
談到天氣,辛壽他們是沒有兵士們那樣發愁的。天氣越冷他們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機會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們營裏火夫穿厚棉軍服臃腫像人熊,辛壽他們一定還是赤裸露出又小又髒的肩膊做事。他們身上好像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沒有脂肪的積蓄,但每一個人身體的健全,則仿佛把每人拿來每天飽打一頓以後,還放雨露中兩點鍾也不至於傷風。
明天是場期,應當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賭錢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本篇發表於1929年9月10日《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署名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