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招魂淹死鬼(1 / 3)

作者:唐米豌

【CHAPTEN1】

到我們這條漁村來打聽打聽,從三尺小童到百齡人瑞,恐怕沒有誰不認識我老爸的。我老爸是紅頭師公。漁村的人稱呼以請神驅鬼、符咒治病、占卜吉凶為業者為師公。又因老爸做法時頭纏紅布,遂稱紅頭師公。而老爸還是漁村內惟一的師公。換言之,漁村內大大小小法事活動,都全依仗老爸一人。

在我們這條文化落後,巫風盛行的漁村內,有一庵二宮,崇拜的海神是觀音、龍王、天後和羊祜。出海請龍王,豐收謝菩薩,生病求羊祜,遇災叩觀音,成了漁民的四大精神台柱和民間信仰習俗。至於漁民中的巫術信仰,不論是卜兆、符咒或是法術,均很盛行,出海卜卦求吉利,鯊魚突現有災星,漁船失蹤問師公,嬰兒怯弱雞渡關,小孩發高燒催魂靈,漁船出海前插神旗等等。就漁民心態來說,出海保平安,死在海裏的陰魂要招回陸地安葬,是人生的起碼祈求和心願。

我這裏要向大家說的,正是一樁有關招魂淹死鬼的故事。在我們漁村內,但凡死在海裏的,不管是意外,還是自殺,抑或被殺,都要把死者的亡魂給叫回家來或招回岸上來,此等關目分為兩種,一為“追魂”,二為“招魂”。

漁民淹死在海裏,但已找到屍體者,不必用稻草人代替死者引魂,超度形式為追魂。依紅頭師公我老爸的說法,人有七魂六魄,其中三魂四魄殘留在屍體中,超度時隻要追回失落在海上的四魂二魄就行了。

招魂則不同,死在海裏的漁民連屍體也沒撈上岸來,七魂六魄全丟了,而且死者沒有屍體,必須以稻草人做替身物,且非在潮水上漲時進行不可,因退潮時,海上的陰魂離家很遠,無法招回,隻有水上漲時,海上遊魂隨潮而來,直至海灘,才能把魂用法術就近招入稻草人中,一般在初一、十五大潮風時進行。

老爸是漁村裏唯一的師公,而我是他的獨生子,也就理所當然是他老人家的衣缽繼承人。第一次頂替老爸擔重任主持招魂法事,便犯了滔天大禍。我縱使粉身碎骨也無法挽救這一樁慘絕悲劇。

記得那天,阿武上門來找我。但見他神色凝重,見了我,劈頭第一句:“興仔,你這次一定要幫我!”

“怎麼?又惹惱了小慧?又要我出麵做和事佬去?”

阿武垂下頭來。

“我幫得了你十次八回,幫不了你一生一世!小慧這麼好的女子,你千挑萬揀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你要嫌棄她,這可還有什麼天理?”我心裏抑不住一牽一牽地痛著。

阿武把頭垂得更低了:“興仔,我知道自己一千個一萬個對不起小慧,但我……我……”他講不下去了。

我不免有點怏怏:“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咱們村子裏,有誰比小慧更好?”

阿武蚊聲滋滋地道:“我當然明白,我當然知道。”

我的聲量不覺地提高了:“你明白?你知道?阿武,你要是真的明白真的知道,這些年來,又怎會三天兩日地跟小慧慪氣吵鬧?傷害她一次又一次?打擊她一回又一回?”

阿武聲澀語艱地回答:“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我一見到她……就很……不開心……”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興仔,我講的都是真心話,我知道小慧是個好女子,我明白她對我的感情,隻是我實在……我實在沒有辦法再跟她相處下去,我再麵對她,我無法呼吸,我要崩潰的!”

我震呆了。

阿武說著說著,平日倔強得流血不淌淚的他,竟然眼淚成串地流落下來:“小慧愛上我,是她有眼無珠,我招惹了她,是我錯了,可是感情是無法勉強的,我也嚐試過要好好地與她相處,興仔,你有眼瞧的,我跟村子任何人,都可以和顏悅色相待,偏是對著小慧,我一點耐性、一點涵養、一點愛心都沒有,我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子,一見了她,就無緣無故地要惱了,控製不了自己要對她大聲吼、粗口罵……”

我下意識地掩起雙耳,不想再聽阿武說下去,我的思緒,繞著漁村特有的那一股潮濕的腥氣,飛過石砌的井欄,飛過晾曬著漁網的沙灘,回到那純淨快樂的記憶裏。

我清楚地記得,童年的小慧,是完全屬於海的。最早,她也像我,像阿武般,赤裸著身子,跟一大群男孩子們一道兒在沙灘上嬉戲,無論是泅泳、摸蟹和捕魚的本領,她不輸任何男童,她那把天然卷曲的長發,經常濕漉漉得溢著海的腥味,她經常無憂地笑著,笑得很野、很甜,一口小白牙像翻騰在岸邊的浪花。

仿佛是突然的,小慧在我的印象裏起了改變。她變得沉默溫靜起來,她平素隨意披散的長發經過梳理,顯得整潔而光亮,用一條豔麗的彩色網帶橫紮在頭上,壓著發根,她的臉和裸露的胳臂不再像當初那麼黝黑,她早先平坦的胸,也結實地隆了起來,走路時,帶著一股自然的微顫。她早期的野性更完全消失了,使她遠離當初曾和她一起追逐嬉戲的男孩子,成天和同村的女孩們坐在防風林的碧蔭下,悉心地編著鞋帽之類的織物,有時也替人修補漁網……越是這樣的遠離,我越覺得她矜貴可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我,我背著人對天許下重誓,今生非小慧不娶,她要是嫁於他人,我這一輩子就絕了結婚的念頭。

然而,女孩兒的心真難捉摸,可不是?同村的夥伴們,誰都知道兒時的小慧與我感情非常好,可長大後……唉。基於本能的羞澀和自卑,我由始至終沒向小慧表示過什麼,甚至不曾在任何人跟前暗示過對她存有意思,連阿武這麼知己的死黨,我也不肯把心中秘密泄漏半句。

我怎不自卑?怎不羞澀?皆因我是紅頭師公的兒子,且是衣缽傳人。漁村的人信巫術,但從事巫術為業的師公在漁民社會中卻是不被尊重的,巫被列為行業中最低賤的職業。小慧在小時候,跟我玩,跟我親近,不外是年紀小不懂忌諱,她長大了,逐日地疏遠我,是合情合理的,我一點都不怪她、怨她。

阿武和小慧拍拖,是村內人人皆知的事實。三年前,當阿武與小慧拍拖的消息傳進我耳朵,我一時直如萬箭穿心、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我臉青唇白地過了有十天八日,這才想通想透,小慧縱使不和阿武拍拖,也會和別的男人相戀、結婚、生子,她如果愛上我,老早就在自然辭色間流露出來了。我深信一個人如果愛上另一個人,再武裝感情和百般掩飾,但一雙眼睛,或多或少都會泄漏一點端倪。

小慧的眼裏沒有我,她的眼裏隻容納下阿武一個,盲人都瞧得出。小慧如果與別的男人拍拖,我恐怕連跟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更遑論共餐同遊。她和阿武拍拖,而阿武與我是死黨。難免有碰麵接近的機會,在愛屋及烏之下,她一定對我很友愛。一想及此,我不覺由悲轉喜,一種蒼涼的滿足感。

就這樣,三年來,因為阿武的關係,小慧對我,和藹可親,一如童年待我般的厚愛。可這三年來,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我自己,我憋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我恨阿武沒有善待小慧。奇怪像阿武這麼好脾氣的人,麵對小慧時,卻是暴躁至極,煩惱絕頂的反應,縱然她對他,是那麼的千依百順,溫柔體貼。

小慧愛上阿武,對我而言,是阿武幾世修來的福分。但對阿武而言,他卻怏怏不樂。分明是小慧愛阿武,阿武卻不愛小慧。阿武不愛小慧,為什麼又跟她拍拖?依阿武一次酒後真言,是小慧主動親近他,三天兩頭的,做些糕點煲些糖水,送到他家去,他把糕點吃了把糖水喝了,卻沒有什麼表示,她上門,他跟她有說有笑,她沒上門,他也從來不去找她。一日,他家人都不在,她提了一籃小侄子做滿月的紅雞蛋上門,雞蛋他沒吃,他吃了她的紅。

我這一輩子,再也忘不了當時阿武說的話:“隻怪我血氣方剛,孤男寡女共處,抑不住那股欲火,睡了她,從此掙不脫甩不掉她的糾纏。”阿武這番話,當時直如鐵錘一下又一下,不斷地在我天靈蓋上“咚咚咚”地敲打。

這三年來,我在阿武與小慧之間扮演著一個絕頂滑稽的角色,每一次阿武在傷害、打擊了小慧,兩人鬧僵的時候,我便挺身而出充當和事佬,代阿武向小慧賠盡小心,說盡好話地哄她,但覺生平所受的最可笑、殘酷的諷刺,莫過於此了。

我看了看阿武,深深歎息:“唉,這三年來,小慧也習慣了每次你們鬧僵後,由我去安慰她開導她,我這就出門找她幫你賠小心請罪去。”

我以為像往常般,阿武聽了後會投以感激一瞥,哪料到他的反應令我太意外了,他居然捶胸跳腳地嚷起來:“興仔,誰要你去向小慧賠小心請罪呀?”

“你不是要我當和事佬?那要我幫你什麼?”

阿武壓低嗓子,把頭靠攏過來附耳道:“興仔,我要你跟我配合配合,我想到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謀,從此可以叫小慧對我死了心,我就脫難了!”

我想我一定變了臉,我連聲音都變了:“你真的要撇了小慧?”

阿武又急又羞得兩眼泛紅帶濕:“興仔,我知道這樣做對不起小慧,但我實在走投無路了呀!”

“阿武,你怎麼走投無路了?”

“興仔,小慧向我逼婚呀!”

“阿武,能娶得小慧,你幾世修來的福分!”

“興仔,你愛小慧,當然這樣說,我不愛她,她縱然是世間最好的女子,我娶了她,也毫無幸福可言。”

我不曉得是激動還是激怒:“阿武,你胡說什麼?”

“興仔,你暗戀小慧,我是知道的。”

被說中心事,我一時無言以對。

阿武搖著我的雙肩:“興仔,沒有了我,在小慧最痛苦最失落的當兒,你乘虛而入,這是大好機會哦!”

我大力地摔開阿武:“你這算是成全我呢?還是替自己找個借口?”

阿武在流淚,哽聲地說:“興仔,我要你幫我這最後一次,你如不答應,我真的跳海去!”

“你情願死,也不肯娶小慧?”

“是。”

“你要我代你向小慧拒婚?”

“不,我要你向小慧證明我死了!”

“你說什麼?”

“興仔,我扯謊說出海,實則是靜悄悄走掉,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回返漁村,我要你向小慧向村人證實親眼目睹我出海而去。”

“阿武,你的意思是你假裝死在海裏?”

“是。”

“然後……”

“然後你裝模作樣地給我安排一場招魂法事。”

“這怎麼行?”

“怎不行呢?”

“阿武……”

“興仔,你不幫我,就沒人可幫我了!”

“我不是不幫你,但總覺得很不妥……”

“又怎麼不妥了?莉兒說這可是天衣無縫萬無一失之計……”阿武猛地結巴巴地住了聲。

我牢牢地瞪住他,沒有半分半秒的鬆懈,冷冷地問:“莉兒?哪個莉兒?是她教你這麼做的?”

阿武自知失言,惶急要講一句話彌補,卻舌頭打結,漲紅了臉。

我暴喝:“說呀!莉兒是誰?她跟你是什麼關係?”

阿武垂下頭,悶聲回答:“是開雜貨店的那個根叔的大女兒莉兒!”

“莉兒不是在城裏嗎?你們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我每月都會去城裏一趟,所以……所以就跟她好上了。”

“阿武,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不肯娶小慧,不是因為你對她完全沒有一絲的感情,而是你變了心愛上了莉兒是不是?”

“是,我愛上了莉兒,在還沒跟她開始之前,我對小慧,縱使沒有感情,也還有一份責任,我要了她身子,就不能把她給撇了,可後來我和莉兒相戀了,卻發現自己對小慧連那僅存一丁點兒的責任感也逐日淡褪、消失,我要為了責任而娶了小慧,我情願死!”

“阿武,你口口聲聲認我是你死黨是你兄弟,可你和莉兒要好,卻瞞了我這麼久?要不是你今天講錯話被我識穿了你和莉兒的關係,你恐怕還要繼續隱瞞下去!”

“興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正因為我知道你對小慧的感情,才不敢把真相告知,我怕你因此與我絕交!”

“那你現在不怕了?”

阿武猛地雙膝一挫,在我跟前跪倒下來,要不是我及時阻止,他還要朝我磕起響頭。阿武眼眶紅紅的:“興仔,就瞧在這一場交情,你且幫我,你成全我!”

我發一陣呆,這才無力地點了點頭:“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假裝死在海裏呢?”

“事不宜遲,明天咱們就依計行事。”

“明天?這麼快呀。”

“明天一大清早,我就把自個兒的竹筏送來你處,你找個隱蔽的地方藏好,在沒人的當兒,把竹筏加以破壞,再找個沒人的當兒,過了一兩天給拋到海裏去……”

“阿武,你一向不是跟著你的堂兄弟乘漁船出海的嗎?可沒聽說過你有隻竹筏呀?”

“這竹筏是早幾天才紮好的,我向堂兄弟提出要自個兒捕魚,再也不想一輩子依賴大伯家,打算自立門戶存點錢把小慧迎娶過門,我對小慧也是這麼說。”

“這個借口倒是堂而皇之,你的堂兄弟們和小慧自是深信不疑,盡管竹筏不能撐到遠處去,單在大海的海灣裏作業,每天也能捕得好幾簍魚蝦!”

“興仔,你別挖苦我好嗎?”

“不敢,阿武,認識你這麼些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其實是個聰明絕頂的人!”

“阿武,我這樣幫你,實在對不起小慧!”

“那你到底幫不幫?”

我咬一咬下唇,道:“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你走,我不想再見你,竹筏你今晚就送到我家後山那個洞穴處,那裏除了我,沒人會去的。”

阿武要握我的手以示感激,給我一甩,他愣了一愣,也就低聲道:“那好,興仔,我這就走了,小慧往後就有賴你照顧她了。”

沒走兩步,阿武又折回頭,用哀懇地眼光和語氣求我:“興仔,一切依計行事,嗯?”

一切依計行事。

【CHAPTEN2】

翌日清早,我起床後匆匆梳洗完便趕著出門,往屋子後山打轉去,果見洞穴內已擱著一條竹筏。返回家的時候,一路上我不知怎麼心裏就沒著沒落的,老是在那裏想,要不要把實情告知小慧呢?快到家的時候,卻驚見小慧在我那悄靜的屋門外徘徊著,她手裏提著個鞋盒,是等我吧?

我招呼小慧進屋子裏,又給她泡了杯茶。我們聊了幾句家常,小慧跟我說:“興仔,我這次特地上門找你,是有一件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