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招魂淹死鬼(2 / 3)

“小慧,你言重了,隻要你開口,天大的事我都樂意替你解決。”我打著包票說。

“那我先謝了。”小慧把手裏的鞋盒遞到我手裏來,接著說,“興仔,這鞋盒裏有三千元,是我過去那麼多年省吃儉用存的錢,我希望你想個法子把這筆錢交給阿武,但千萬別讓他知道這是我的積蓄,要不他一定不肯收下的……”

我忍不住打斷小慧的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你要我把錢交給阿武卻又不肯讓他曉得是你的錢?”

小慧有點靦腆地道:“興仔,我和阿武準備在短期內結婚,可他又沒幾個錢,我又不想把婚期拖得太久,惟有掏出積蓄……”小慧愈說愈小聲,更發窘地取過桌上我為她泡的那杯茶,一飲而盡,但見她剛把杯子擱下,便咳得弓起腰來。

“小慧,你怎麼啦?”

小慧掩著嘴,朝衝涼房疾奔而去,我人在客廳,卻仍清清楚楚地可以聽到自衝涼房傳來那一陣陣“咿噢咿惡”的聲響。

我疑慮著,不由朝衝涼房走去,門是半掩的,我輕輕推開,隻見小慧蹲在裏麵,翻腸攪胃地嘔吐,吐出的穢物少,黃疸水多。

我非常震動,顫聲道:“小慧!”

小慧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看我一下。

“多久了?”

小慧仍然沒有回答我。

“阿武知不知道?”

小慧依舊沒有回過頭來。

“阿武知道了是不是?”

小慧的雙肩在抽動著,她分明在哭。

我扶起她,讓她回到客廳坐下歇息,又給她遞上熱麵巾揩臉。可她的眼淚卻依然是一行接一行地直往下淌,愈揩,愈多,老揩不完。

“小慧,別哭,孕婦哭得多,對胎兒不好的。”

“興仔,要不是我扣著不多吃,早已見肚了,要給家人看得出,可掀天翻地鬧了,這就是為什麼這陣子我不斷向阿武逼婚,再遲就……就……”小慧眼淚汪汪地說不下去了。

我咬牙切齒地暗恨一聲:“阿武怎麼說?我昨天見了他,也不聽他提及你懷孕的事。”

小慧垂頭垂眼細聲哽咽道:“這種事他怎好意思開口提及半句,要不是剛才讓你識穿,我也不會向你坦言。”

我心裏千聲萬遍地咒罵著阿武:王八蛋!殺千刀!但聞耳邊響起小慧那一哽一哽的言語:“阿武知道我有了身孕,他說他很開心,同時又很煩惱,因為沒有錢跟我結婚,他的積蓄,在他大伯去世時都耗光了,照我原本的計劃,不必穿婚紗擺喜酒,隻要正式注冊為夫婦就可以了,但阿武說如此太委屈我了,我肯他不肯哩,他甚至不願接受我掏出存了好些年的三千元,他說用女人的錢實在太窩囊,要這樣的話他一輩子就抬不起頭來見人了……”

我一句一痛地接腔:“阿武於是把手頭上僅有的錢,買了材料紮了一隻竹筏對不?他對你說他不要再依賴大伯家,他要靠著自己雙手掙來的錢養妻活兒,他又跟你說隻要這一兩個月頻密撐著竹筏到海灣裏作業,每天多捕幾簍的魚蝦,很快便能迎娶你過門是不是?”

小慧不語,是默認了。誠然,依照阿武的法子,不是不通,隻是小慧等不及了,這也是為什麼她背著他把三千元的積蓄送到我家來,無非要我設法把這筆款子交到阿武手裏,他要有了這筆錢,起碼搞個簡單的婚禮是勉強湊合得來。

小慧用心良苦,然而阿武他……我不能再往下想,一想,不止一顆心在劇痛,整排肋骨都在抽痛。我惟能如是言:“小慧,不管什麼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一定幫你的,你一句話,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小慧回過頭來,朝我微微一笑,可淚水仍直往下淌,她說:“興仔,你真好人,要不是我有了阿武,我想我會願意嫁給你。”

她原來是知道的。我深愛的女人雖然沒有選擇我,但她知道我對她的愛,這已足夠,我但感在痛苦中有一股蒼涼的滿足。

我對小慧再言:“你要謹記,發生天大的事,我都一定會幫你!”

臨走時,小慧反反複複地道:“興仔,傍晚阿武出海回來,你就想個法子把這三千元交給他,切記別讓他曉得我今天來找過你呀。”

我目送小慧遠去的背影,簡直是百感交集,喜怒哀樂諸般滋味,在胸腔裏翻騰。喜的是小慧其實知道我的心,怒的是阿武的薄幸和逃婚之計,哀的是小慧身心勢必皆碎,處境堪憐,樂的是我果如阿武所言有乘虛而入的一線機會。光是處理這些紛至的情緒,我便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這種情況對我來說,是非常稀有的,以至我老爸自鄰村回家來後,好幾次進我房來察看,問我是不是得病了。

我在天黑時分總算爬了起來,梳洗畢,且吃了飯,這才出門瞧著沒人察覺溜往後山去。一切依計行事。第三天,阿武死了的消息便在村子裏沸沸揚揚地傳開來。

我在“獲訊”後的第一時間,趕到人潮湧湧的海灘處,隻見人圈麵前,橫擱著一隻傷痕累累的竹筏,那正是阿武新紮的竹筏,由於下海的時間並不久,竹筏的筏身,還黃黃亮亮的閃著油光,但連鎖筏身的藤線,有多處已被巨浪撕斷了,一卷潮濕未幹的繩索,一隻大魚簍和一盞風燈,都還係在筏尾,撐筏的竹篙,卻斷折成兩半。

阿武的大伯娘伏在竹筏上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她哭嚷得嗓子都啞了,而此時海風轉劇,浪濤更猛烈起來,大浪轟擊在岩壁上,地麵上仿佛都起了震動,那些擊蹦到半空去的浪沫,亮晶晶的,一直濺落到眾人的頭上和臉上。

阿武的幾位堂兄弟趨前攙扶老婦人,不停地勸慰,阿武的大伯娘猶自賴在竹筏上不肯起來,她拍打著筏麵痛哭不止。老婦人啞啞的怨訴,聞者無不流一把同情淚,我瞧在眼裏,也不由生恨了,心裏自是在思思忖忖,此時此刻,阿武在城裏風流快活著吧?說不定正和莉兒開香檳慶祝計劃成功!

阿武的堂兄弟們總算把他們的母親勸著架開了。而我在人群中遍尋不見小慧的影子。到底按捺不住,我向站在我身邊的一位村姑打聽:“怎麼不見小慧?沒人通知她阿武出了事嗎?”

得到的答案是:“昨晚小慧在海灘這兒守候了好幾個鍾頭,說是不見阿武的竹筏回來她不放心回家去,後來硬給她哥哥扯走的,一路走一路哭呢,擔心阿武出了什麼意外呀!今早上她一聽到阿武出事的消息,人還沒奔出門口便昏厥了過去,醒來又哭,再哭暈過去,如此哭哭暈暈了好幾回,她家人怕她見了阿武的竹筏受不住刺激不讓她到海灘這兒來!”

我十萬火急地趕去小慧家,一路上,海水一浪一浪地響著巨大的轟鳴聲,都不及小慧那哀哀的慟哭來得響亮。小慧臉色慘白淚水不遏地躺在床上。見我來,顫巍巍地撐起半個身子,待要說話又何嚐能夠?哭得如山崩地裂一般。

我瞧她傷心若此,亦無多話,隻安慰道:“你千萬別做傻事,要節哀順變,總之有我的一天,你有天大的難題,都有我幫你的,我很願意照顧你和你肚子內的小生命一生一世的。”

小慧的反應是我始料不及的,但見她且泣且言:“興仔,你對我好,我心領了,阿武生前我是他的人,他死了,我也非嫁他的亡魂不可,我是下定決心給阿武守寡至老至死而不悔的,我要把他的親骨肉撫育成人,就不辜負阿武生前對我的一番愛了。”

我當場就傻掉了。

小慧泫然繼言:“我已跟家人表明態度了,我肚子裏的孩兒是阿武的種,家人要不依也沒奈何,阿武大伯娘那兒,我哥哥自會去跟她老人家商量把我娶過門的事,相信在招魂儀式過後,便可安排我和招魂時所用的雄雞拜堂了,我這一生,從沒奢望過榮華富貴的日子,惟一心願便是嫁給阿武,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做他的妻子。”

我意欲回嘴:“小慧,你昨天明明親口跟我說,要沒了阿武,你會願意嫁給我的!”但到底按捺住沒說出口,隻覺心裏一壓,真想立時把抑止已久的悲情宣泄而出,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嘔出來。

小慧仍在言語與淚俱,她說:“興仔,辦一場招魂法事,可要花不少的錢,我知道那區區的三千元是不足夠的,而阿武大伯娘家恐怕也籌不出多少錢,你要待我真的好,倘若我付不足這做法事的款數,也請你央你老爸先讓我們欠著,待日後容我們慢慢攤還,可千萬要把阿武的陰魂給招回來呀!”

我惟有回答:“錢的事你別愁,我老爸縱使不依,也還有我呢,以我和阿武的情分,不收一分錢,招魂法事也照做不誤的。”

“興仔,阿武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好兄弟,我這未亡人,要給你磕上百個響頭也不足表達對你的感激!”

小慧甚至已以阿武的未亡人身份自居,我此時方信一切確是無望了。

【CHAPTEN3】

招魂法事在三天後進行。那日正是陰曆十五,月正圓,潮水高漲之際。為免被我那紅頭師公老爸識穿阿武裝死逃婚之計,我費盡唇舌才說服他老人家讓我頂替他主持這次法事。而老爸之所以讓我擔任此重任,相信也無非是想一試兒子的功力如何之餘,由我親自將好友阿武的陰魂招回岸上下葬,也算是對死者的一分致敬之情。

招魂法事需時足足一整天。上午就在阿武的大伯娘家開始。我穿上八卦衣,戴上僧帽,由七個同門師兄弟敲鍾打鼓,我負責念咒施法。這麼做,是招魂的前奏曲,為的是向失落在遙遠的天涯海角中的陰魂打招呼,並且引起龍王,海鬼以及死者亡魂的注意。

入夜,招魂法事逐正式部入高潮。在大醮台上,供奉著一塊靈牌,上麵寫著阿武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旁邊擺著一張大椅子,椅上端坐著一個穿戴整齊、有鼻有眼、有腳有手的稻草人。稻草人身上穿戴著阿武穿戴過的舊衣服、舊帽子。

這稻草人當然就是阿武的替身。大醮台前方不遠處豎立著一根長竹竿,竿頂懸吊的竹籃中有一隻大雄雞。由於漁村的人一向都十分的迷信,進行招魂法事時也自然而然沒有多少人願意來看熱鬧,都害怕萬一時運低在現場招惹了孤魂野鬼,帶回家去可不得了,所以我在海灘處施法招魂的當兒,除了阿武的堂兄弟與親友在場之外,沒其他村民。

阿武的大伯娘病臥在床沒來。至於小慧,因懷有身孕,不便到場,在家等候招魂儀式完畢才與用以招魂的大雄雞交拜天地完婚。所幸小慧不在現場,要不,這場招魂法事我做不來。我會崩潰。要我在我最心愛的女人跟前作假,那比殺了我還要痛苦萬倍。

我這一輩子再也忘不了給阿武招魂的那個晚上,月明星稀,潮水一浪接一浪,濤聲也特別的猛,響著巨大的轟嘩,我的神經也不由地緊繃著。海上的鬼魂,在我的招魂幡和咒語之下,應該都被引上岸來了。以前老爸幫人做招魂法事時,常聽他老人家說巡海夜叉及海鬼會押著死者的陰魂上岸,而作為紅頭師公的他就要在有限的時間內以高深的法力震懾群鬼,方能令死者的鬼魂脫綁回家去。

“阿武,海裏冷冷,屋裏來嗬!”

“阿武,海裏冷冷,屋裏來嗬!”

一聲聲淒慘的呼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旋不止。與此同時,浪濤拍岸,海風吹得呼呼作響,招魂幡被風刮得嗒啦嗒啦卷起尖細嘯音。直覺告訴我,大醮台前已圍滿孤魂野鬼以及巡海夜叉和海鬼,一雙雙一對對無形的眼神正在冷冷地瞪著我。

這場法事沒有死者,巡海夜叉和海鬼此番是否空手而來呢?我不知道。我的手盡管仍在不停揮動招魂幡,我的嘴盡管仍在不停念著咒語,可我整個人,視覺開始模糊,並且兩耳嗡嗡,整個人,似乎已變成一個空殼,在不著邊際的虛空裏飄蕩著。

招魂幡是如何自我手中飛脫而出?被海風卷至海心,又被大浪淹沒,我不知道。稻草人為什麼會無端端著火眨眼間給燒成一堆灰燼?我不知道。懸吊在竿頂上竹籃中的大雄雞什麼時候被發現已經死在裏頭?我不知道。一切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僅僅知道,在我昏厥之前,我心裏起落著黑波黑浪,我滿眼也轟擊著黑波黑浪。

當我蘇醒過來時,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的紅頭師公老爸,憂心忡忡地守在我的榻前。

“阿爸!”

“興仔,你醒啦?”

“咦,我怎麼回家來了?我不是在海灘那兒進行招魂法事的嗎?”

“法事進行至中途,你昏死了過去,大夥七手八腳把你給抬回家來。”

“那招魂步驟未完,阿武的陰魂豈不上不了岸回不了家?”老爸的臉色和語氣沉重絕頂,“阿武並沒葬身大海,可他也活不長了!”

我脫口而出:“您怎曉得阿武並沒葬身大海?”

老爸默默地看了我一下,我但感驚心動魄,也就噤聲了。有好半晌,老爸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興仔,在你昏倒的同時,你手中的招魂幡飛脫而出給大風浪卷去了,還有作為阿武替身的稻草人則無端端著火,此外懸吊在竿頂上竹籃中的大雄雞也死在裏頭,如果阿武真的葬身大海,招魂幡沒了,替身遭焚,度關雞死了,這意味以你的法力招不了阿武的陰魂,他往後的日子就十分淒苦,肯定被龍王捉去當推潮鬼,那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海底推潮磨海,永無出頭之日,更無來世投胎之時……”

我不是不心虛的:“都怪我法力不夠,當時的場麵一定很……很……”我說不下去了,且不敢直視老爸的目光。

隻聽老爸說:“招魂法事的主持昏厥了過去的同時,招魂幡給大風卷沒了,作為死者替身之稻草人無端端著火給燒成一堆火燼,連渡關的大雄雞也都忽然死掉了,興仔,換作你是死者的家屬,你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我不敢答腔。

老爸此時清一清喉嚨,聲音由苦澀轉為尖厲:“興仔,你怎麼不敢望著我?我要你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

我變臉,變聲:“阿爸!”

老爸問的是:“你真的親眼看見阿武撐著竹筏出海的?”

我結巴起來:“是……那個……早上……我親眼見到的……還跟他……打了個……招呼……”

“你說謊!”

“阿爸,我……我沒有……”

“那個早上,你幾點鍾看見阿武的?”

“我……記……一時記不起來……約莫……是……六……六點……或許更早……又或許……將近……七點……”

“據阿武的大伯娘說,阿武在天未亮就出門了,且在之前的半夜裏把竹筏拖了出去,如此推測,阿武是在一大清早五點鍾左右就撐著竹筏出海去的。”

“那麼,是我記錯了,我見到他時,該是……五點鍾左右……”

“興仔,那個時間,你猶在床上蒙頭大睡,我七點鍾和你師兄弟出門往鄰村設壇做功德的當兒,你都還沒起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