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來,抖抖衣裙,低聲說:“爾郎,你睡著了?”

“沒有——”克麗絲汀走向屋角的大盆,喝了一勺酸奶。然後回到火爐邊,搬一塊石板搭在爐麵,將麒麟草的花兒放在上麵烘幹。

現在她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了。她在暗處更衣,上床躺在爾郎身畔。他伸手摟著她,她覺得好累好累,像一道冷泉流遍全身;腦袋空虛又沉重,仿佛裏麵有東西壓下來,害她脖子和頭顱交接處痛得難受。不過爾郎跟她說悄悄話時,她盡本分摟住他的脖子。

她半夜醒來,不知道時間;但是她憑煙孔上的玻璃窗,看出月亮正在高空頂。

床鋪又窄又短,他們隻得挨身躺著。爾郎睡著了;呼吸安靜又均勻;胸部微微一起一伏。有一段時間她半夜醒來,看他呼吸沒有聲音,嚇得要命,總愛貼近他溫暖強壯的身軀——發現他胸部一起一伏,似乎有種甜蜜的喜悅。

過了一會兒,她偷偷下床,摸黑穿上衣裳,溜出門外。

月亮高掛在曠野上空。泥淖的積水不時射出銀光,斷崖麵白天有涓涓的流水;如今結冰了,也亮閃閃的。月光照見簇葉林和鬆林。青草岸白霜點點。寒意逼人——她把雙臂迭放在胸口,靜立了一會兒。

接著她沿溪澗走去。溪水汩汩流,夾著冰層碎裂的聲音——

圍起的田地末端有一塊深陷的大圓石。除非必要,沒有人走近,去時一定在胸口劃十字。他們夏天搬來,總要在圓石下倒些奶油膏,臨別也是如此。她不知道有誰在那邊看過或聽過什麼奇聞——反正山間畜場自古就有這個風俗一

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深夜離開小屋。她在圓石邊止步——把腳伸進一道缺口;嚇得肚子收縮,身體又冷又麻——但她不肯在身上畫十字。接著她爬起來,坐在石頭上。

這邊的視界又寬又遠——可以望見月光下醜惡的灰石高山。朵夫瑞的大岡丘自慘慘立在淺色天空下,葛拉荷的露岩雪光皚皚,野豬岡有藍色的裂縫和新下的雪痕。月光下的高山比她想象中更難看——寒冷浩瀚的天空隻有一兩顆星星。她冷得刺骨——恐懼和寒意由四麵八方逼來,但是她大膽坐著。

她不願下去,摸黑躺在丈夫暖洋洋鼾睡的身旁。她知道今晚她絕對睡不著——

她是她父親的女兒——她決不開口責備丈夫的一言一行。記得她求天主和一切聖徒救爾郎的性命時,曾經發誓過——

所以她苦悶得半死,隻能半夜出來透透氣——

她坐在那兒,任由苦澀的舊思緒像老朋友一般回來造訪;再送上其他熟悉的舊念頭——為爾郎找借口——

不錯,他從不要求她做這些事。他並未要她負起肩頭的重擔。他隻是讓她生了七個兒子。“亞涅,我會照顧我的七個兒子——”惟有上帝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大概不表示什麼——隻是隨口說說罷了——

爾郎並未要求她重整胡薩貝莊園和一切地產。他並未要求她奮鬥,挽回他的生命。他像首領般忍受一切——財產耗光,生命受危,以前擁有的東西全部失去了。他赤條條麵對厄運,不肯低頭;像陌生客寄居在她娘家的莊園,依舊靜靜的,不肯低頭——

可是她的一切理當由兒子繼承。他們有權要她流汗,流血,付出所有的力氣。可是莊園和她也有權要他們付出心血。

她用不著像貧農的妻子到山間畜場來住。可是她在家看到種種情形,自覺四麵受圍困、受壓擠——簡直透不過氣來。何況她必須向自己證明,她可以做農婦的工作。打從她嫁入“尼古拉斯之子爾郎”的莊園——發現至少得有一個人為腹內的嬌兒保全遺產,她便時時刻刻操勞和奮鬥。孩子的父親若辦不到這一點,她隻好承擔下來了。現在她要向自己證明——萬一遇到困境,當年她叫女傭幹的活兒她都能自己動手。她來到這邊,長時間攪奶油,腰部居然不痛,自覺很開心。早上幫忙放牲口,滋味也不錯——今年夏天牲口長得又肥又壯——她站在夕陽下,呼叫回家的母牛,心頭的重擔減輕不少。她愛看糧食在她手中長出來——仿佛她正向下紮根,要讓兒子的基業借此再建立起來。

柔倫莊是好地產,卻不如她想象中來得優秀。武夫是幽穀的陌生人——他常犯錯誤,往往失去耐心。照本鄉的人看來,柔倫莊的草料向來長得不錯——他們在河邊和沙洲上都有水草地——可是長出來的草料不算上等貨,和武夫在特龍漢看慣的那一種更截然不同。他不習慣收進這麼多苔蘚和帶葉的秣料,這麼多石南和小樹枝——

她父親認識自己的每一寸田地,具有農夫的一切知識:舉凡四季的變化啦;各種土質在旱年和水年、多風的夏天或枯熱的夏天……的情形啦;他自己配種、喂養、栽培和銷售的一代代牲口的家係啦——凡是此地需要的知識,他樣樣不缺。她記不住莊園的這麼多資料。但是她希望能記住——兒子們也該記一記——

爾郎並未如此要求她。他娶她,不是要她操勞和煩惱;隻是要她睡在他懷中。就這樣,她一次又一次分娩,老有嬰兒躺在她身邊,渴望在她的臂彎裏、乳房間和心坎上占有一席之地——

克麗絲汀咬牙呻吟。她冷得發抖也氣得發抖。

“這兩個北歐古字,意思是‘遵守誓言’!”

說這句話的時候,“賈瓦德之子亞涅”和荷姆修道院的萊夫修士到胡薩貝莊園去接她的財物和孩子到尼達洛斯。爾郎連這件事也留給她處理——他寄居在荷姆修道院。她坐在城市官邸中——如今該處已歸修士們所有——“賈瓦德之子亞涅”陪著她,提供忠言和實際的協助;因為西蒙曾寫信要他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