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你記不記得我們睡這張床的頭一夜?——我不知道你當時已對我的行為暗自傷心。克麗絲汀,那還不是你為我承擔的第一個哀愁呢——”
她以雙手抓住丈夫的大手——皮膚龜裂,狹長的指甲又髒又黑,長手指的每一處關節皺紋也是如此。克麗絲汀把那隻手拉到胸前和唇邊;眼淚滴落在上麵。
爾郎低聲說:“你的嘴唇好燙喔!我一直等你,一直等你——整日苦思——最後我想讓步——下山來找你——可是我聽說——我聽到小娃娃去世的消息,覺得我回來大概太遲了——”
克麗絲汀嗚咽道:
“爾郎,我仍盼著你。我以為你遲早會到嬰兒墳前。”
爾郎說:“如果那樣,你可能不會和和氣氣問候我。上帝知道,你沒有理由這麼做——盡管你以前那麼甜美,那麼迷人,克麗絲汀。”他說著閉上眼睛。
她慘兮兮啜泣。
爾郎照舊說:“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隻求你我能像基督徒夫婦互相諒解——如果可能的話——”
她低頭吻丈夫蒼白的麵孔。“爾郎,爾郎——你千萬別說這麼多話,爾郎——”
對方答道:“正相反,我必須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他憂心忡忡問道,“納克呢?”
他們回答說:昨天納克聽到弟弟趕往聖布莊園,立刻騎馬追上去。他沒找到小勞倫斯,一定會急瘋的。爾郎歎了一口氣,心緒不寧地用手摸被單。
六個兒子走到床前。
父親說:“兒子啊,我愧對你們。”他咳嗽的聲音怪怪的,似乎很小心——嘴角滲出血滴。克麗絲汀用頭巾去擦。爾郎靜靜躺了一會兒。
“如果辦得到,你們千萬要原諒我。好孩子,別忘記你娘和我共同生活的歲月中,她天天為你們奮鬥——我們之間的惡感全是我不關心你們的福利造成的——她愛你們勝過自己的生命——”
高特哭道:“我們不會忘記,在我們心目中,爹始終是最有男子氣概的人,最出色的領袖。無論你得勢或落魄期間,我們都以能當你的兒子為榮。”
爾郎說:“你不懂,才這麼說。”他一麵咳嗽一麵嘎聲笑。“不要步上我的後塵,害你娘傷心——自從她嫁我以後,遭遇過許多苦惱——”
克麗絲汀哭道,“爾郎,爾郎。”
兒子們吻父親的大手和麵頰;流淚走開,坐在牆邊。高特摟住小慕南,拉他到身畔。雙胞胎手牽手坐著。爾郎又把手伸進克麗絲汀的手掌中。他怕冷;她拉起被單,直蓋到他的下頦底部,纖手卻伸入被單下,緊握他的大手。
她流淚說:“爾郎,上帝對我們發慈悲——我們必須請一位神父來看你——”
爾郎軟弱無力說:“好。派個人騎馬到朵夫瑞去請我的教區神父固托姆斯神父——”
“爾郎——他一定趕不及,”她惶然說。
爾郎熱切答辯:“趕得及,隻要上帝肯開恩——我不願意讓毀謗你的神父替我行最後的聖禮——”
“爾郎——看在耶穌份上——千萬別說這種話——”
“哈爾德之子武夫”上前一步,探身對垂死的人說:
“爾郎,我騎馬去朵夫瑞——”
爾郎說:“武夫,你記不記得——”如今他的嗓音漸漸虛弱和模糊——“你我離開哈斯特奈斯莊園的時候,我答應做個可靠的親戚,終身支持你——武夫啊,願上帝糾正我們的錯誤——表現親戚情分的往往是你——親人,多謝一”
武夫低頭吻對方血淋淋的嘴唇:
“尼古拉斯之子爾郎,謝謝你——”
他點了一根蠟燭,擺在垂死者的臥榻邊,動身上路。
爾郎的眼睛又閉上了。克麗絲汀坐著凝視他慘白的麵孔——不時用手摸摸他,仿佛看著他漸漸步入死亡。
她柔聲哀求道:“爾郎,看在耶穌份上——我們去請梭爾蒙神父來看你。無論哪一位神父帶聖體給我們,上帝總歸是上帝——”
“不!”爾郎在床上坐起身,被單由他赤裸裸發黃的身軀滑下來。胸前和腹部的繃帶又沾了一塊塊新流的血跡。“我是罪人——願上帝慈悲,盡量饒恕我,不過我覺得——”他躺回枕上——用幾乎聽不見的嗓音悄悄說:“我活不了多久,無法變成乖老頭——甘心和毀謗你的人同處一室——”
“爾郎,爾郎——為你的靈魂著想!”
他躺在枕上搖搖頭,眼皮又合上了。
她雙手合十;急得大叫。“爾郎——你難道不明白,憑你對我的態度,人家難免會說那種閑話!”
爾郎張開大眼睛。他的嘴唇呈鉛灰色——凹陷的麵孔卻浮出一抹年輕的笑容。
他悄悄說:“吻我吧,克麗絲汀。”嗓音裏似乎含著笑意。“你我之間除了基督教精神和婚姻關係——還有太多太多別的成分——所以我們不容易像基督徒夫妻——互相諒解——”
她一再叫他的名字;而他閉目躺著,麵孔在白發下有如新劈的木柴。一道鮮血滲出嘴角;她為他擦幹,悄悄說幾句哀求的話——她移動的時候,感覺衣服濕濕冷冷黏在身上,沾有剛才扶他進屋和上床時噴到的血跡。爾郎的胸口不時汨汨做聲,吸氣似乎很困難——但是他漸漸落入死亡的鼾睡,什麼都聽不見,可能也毫無知覺。
廳門突然開了;納克衝進屋,拜倒在床前,抓住父親的手,聲聲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