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沒有暴風雨,可是天色太黑了,克麗絲汀隻看見海上浮起又消失的泡沫微光,以及拍岸的大浪——還認出沙丘前麵的黑影。她自覺站在夜窟中,這兒正是死神的前院。波濤和水花在石頭問漲落的聲音正好配合她脈搏的拍子,其實她的身體仿佛要抖成碎片,像木器般裂成一塊塊板條——胸口痛得要命,好像有一股力量正由內部把它撕開似的;腦袋空洞欲裂,無休止的海風包圍著她,掃遍她的全身。她沒精打采,覺得自己一定染上黑死病了——可是她仿佛預料黑夜會被一股巨光劈開:雷聲會淹沒海浪的怒吼,她自己會在恐怖場麵中死亡。她拉起被風吹落的頭巾,用黑色的修女鬥篷緊緊裹住身體,雙手交叉放在鬥篷下——卻沒想到要祈禱。她的靈魂想闖出搖搖欲墜的殿堂,似乎已忙碌不堪了,每吸一口氣,靈魂就撕扯她的胸膛。

她看見屋裏冒出一點火光。不久武夫叫道:“克麗絲汀,你得進來替我拿燈。”——他站在門口——她過來的時候,他交給她一根柏油木火炬。

小房子雖然通風,門板也掉了,她仍聞到一般嗆人的屍臭。她瞪著眼睛,半張著嘴巴——自覺下頦和嘴唇發僵,硬得像木頭——她回頭看死者。隻看見一個長長的包袱擱在泥土地的一角,用武夫的鬥篷包裹著。

他由某些地方拉下幾塊長板子,將門板架在上麵。他一麵罵工具不全,一麵用輕斧頭和匕首來刻痕及挖洞,設法將門扉係牢在木板條上。他飛快看了她一兩眼,留著灰胡須的黑瞼一次比一次凝重。

他一麵做一麵說:“我想不通你怎麼會想要一個人完成這件工作——”然後看看她——可是紅光下的僵臉照樣陰沉沉一動也不動——像死婦或狂婦的麵孔。他粗聲笑道:“克麗絲汀,你能不能告訴我?”——對方仍無反應。“我想你現在該念一篇祈禱文。”

她照舊僵僵的,開始念道: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在國度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她中途停下來。

武夫看看她,接口禱告說: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他迅速又堅決地念完主禱文,走過去對屍體劃了一個十字——迅速又堅決地把它扛到他係好的克難棺架上。

他說,“你走前麵。也許重一點,但是比較不會聞到臭味。火炬扔掉吧:沒有火,反而看得清楚些——克麗絲汀,你千萬別滑跤——我可不希望再抱這具屍體。”

她把棺架杆扛在肩上,胸口的劇痛又起了;是胸脯不願扛負這個重擔。但是她咬牙忍耐。他們沿著海濱走,風勢很強,但是她很少聞到屍臭味。

他們來到剛才爬下的陡坡,武夫說:“我想我得先把屍體拉起來,然後再抬棺架。”

克麗絲汀說:“我們可以再走一段路。他們常架海草雪橇到那兒——不算太陡。”

她說話平平靜靜,武夫聽見了,覺得她神智正常。剛才他曾出汗發抖。現在已經過去——他以為她今天晚上發瘋了呢。

他們辛辛苦苦沿著平灘的沙路走向鬆林。這裏有風,卻不像海濱那麼大,他們離沙灘的浪濤越來越遠,她的心情有如從黑暗的深淵走回家。路旁的地麵顯得亮一點——是一塊沒有人收割的麥田。麥香和倒地的幹草畫麵迎候她回家——她的眼睛漲滿同情的熱淚——她正由孤寂的恐懼和悲哀中回家分享活人和死人的友情。

有時候冷風從後麵吹來,可怕的屍臭彌漫在她四周,卻不如她站在小屋時那麼可怕——戶外滿是新鮮、潮濕、寒冷、潔淨的氣流。

她感覺自己正扛著棺架和死屍,但是更強烈的印象是武夫在場保護她的後翼,擋住了身後的黑色魔影——暗夜的怒吼聲愈來愈模糊了。

走到鬆林邊,他們看見燈光。武夫說:“大夥兒來接我們了。”

不久他們碰見一大群男人手持鬆木火把、兩盞燈籠和一個蓋有屍衣的棺架——艾利夫神父跟他們在一起,克麗絲汀發現行列中有不少那夜到過墳場的人,而且很多人哭了,她感到詫異。他們接過她肩頭的重擔,她差一點暈倒。艾利夫神父要扶她,她連忙說:

“別碰我——別靠近——我患了鼠疫,我自己有感覺——”

艾利夫神父依舊伸手去扶她。

“婦人啊,那你別灰心。記住天主說過:‘你們怎麼對待我最卑微的兄弟或姐妹,就等於如何對待我’。”

克麗絲汀望著神父。她看男士們把屍體由武夫做的擔架搬到他們帶來的棺板上。武夫的鬥篷略微向旁邊滑開——一隻破鞋尖露出來,在火炬的光影中暗暗濕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