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似年,白駒過隙。

一九七○年,動過三次大的手術,下肢仍然癱瘓的玲玲已經成長為十五歲的妙齡少女了。

這年四月,她隨著下鄉勞動的父母,離開終日喧囂的濟南,來到魯西平原的一個小村莊——莘縣十八裏堡公社尚樓大隊。

當時的尚樓,是一個標準的窮村莊。

按節令,已經接近“清明”了,正是鶯啼燕囀、柳暗花明的時節。可在尚樓,春天的腳步才蹣蹣跚跚地走過來。田野上,微黃的麥苗剛剛離開地皮,幹瘦的小草剛剛冒出芽尖,鹽堿地隨處可見,茫茫然似霜若雪。村莊裏,雜亂無章地排列著一幢幢低矮的小土房。不少人家沒有院落。穿行在街上的孩子,不少是蓬頭垢麵,該換春衣了,卻還穿著開了花的棉襖棉褲。

這裏的一切,不像某些作家筆下描寫的那樣富有詩情畫意。據說,這樣的村莊在當時的魯西比比皆是。這不怨別的,怨那個在極左路線陰雲籠罩下的年代!

這裏的大地是富饒的,人民是勤勞的。這裏有過崢嶸的歲月,有過豐收歡樂,有過飽暖的春秋,但當勁使歪了的時候,勞動是無效的,熱騰騰的汗水換來的隻是照見人影的涼稀湯。然而,有一雙勤勞雙手的人民,還會描繪生活的美景的。

“笛笛笛!”汽車的喇叭聲打破了尚樓村的沉寂。幾天前,有人就傳著濟南的人要來尚樓落戶。汽車喇叭響了,消息應驗了。人們湧向村東的三間土屋前。

汽車停在空場上。有幾個年輕人站在汽車上解繩索,大隊黨支部書記指揮著往下卸東西。

站在支書旁邊的是一位個頭挺大,膀粗腰圓的中年人,他滿臉堆笑地點著頭,與人們打著招呼。此人就是玲玲的爸爸。他是個樂天派,讓他到窮地方“插隊”,他牢騷過,怨恨過。但又一想到去生產第一線,正好豐富自己的創作生活,便覺得也是難得的好事。他望著鄉親們,喜滋滋地掏出煙,每人遞上了一支。

在人們議論的同時,從駕駛室裏走下玲玲的母親。她笑容可掬地瞅了瞅人們,便從車廂裏,拿出一個竹製的手推車,放到車下;接著敏捷地上車,又打開駕駛室門,把玲玲抱在手推車上。

人們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玲玲身上。多漂亮的姑娘嗬!她的麵龐白白的微透一些紅,鼻子和嘴唇的輪廓都很周正而秀氣,紅潤的嘴唇,好像兩片帶露的花瓣,她的一對水靈靈的眼睛,含著一種柔合的光亮,透著心地的善良和聰慧。她的穿著很講究,卻也很樸素。這更顯出姑娘的美麗。玲玲見周圍的人對她是這樣的主意,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著。媽媽馬上拿出一包濟南產的糖塊分發給圍在玲玲身旁的婦女和兒童。

就這樣,玲玲一家在尚樓立下了腳。為感謝鄉親們的盛情,在幾天的時間內,玲玲父母走訪了周圍的鄰居。他們見老百姓吃的是拿不成個兒的一摸焦粘的地瓜麵菜窩窩,蓋的是分不清裏表的又黑又沉的爛被子,有的一家七、八口人,連吃飯的粗瓷黑碗都不全,筷子用的是高粱楷上端的莛子。他們看了,鼻子禁不住一陣陣發酸!這裏是革命的老區,劉鄧大軍在這一帶活動過,多少烈士的鮮血曾灑在這兒呀!解放二十多年了,老百姓過的還是這樣貧苦的日子!自己身為國家幹部,吃不愁,穿不愁,有點小事委屈了自己,還經常暗地裏罵娘,埋怨為啥不快快給自己落實政策;可老百姓被極左路線折騰成這個樣子,又有誰給他們落實政策呢?一定要傾盡全力,同這裏的幹部和群眾一起把生產搞上去!

後來,他們還發現:這個村不光是物質生活極端貧苦,文化生活也是相當貧乏的。由於缺錢買煤油,好多人家一黑天就睡覺,到處都靜悄悄的。他們也下決心要參與改變這種局麵。戰時的艱難日子裏都有歌聲嘛!

爸爸、媽媽的複雜的情緒傳給玲玲,她也想為老百姓做點什麼,但因身體條件不允許,一時又想不出好辦法。爸爸告訴她,她可以幫鄉親們剝玉米,可是,現在玉米剛下種。她從窗口看到田野上那淡淡的綠色,時常心馳神往地想象。

一天晚上,她突然有了主意。便“命令”爸爸、媽媽道:“快掌上罩子燈,放到當場裏,我要唱歌!我要唱歌!”

爸爸、媽媽按女兒的吩咐做了,爸爸操著二胡,悲憤淒苦的《憶苦歌》,明朗歡快的《社員都是向陽花》,便在遼闊的天空中飛揚起來了。

優美動聽的歌聲,吸引了人們。睡了的,穿上了衣服;沒睡的,放下手中的活計,男女老少,循著這歌聲,跟頭軲轆地湧了出來。他們來到玲玲家的當場裏,將玲玲一家圍了個水泄不通。借著明亮的燈光,他們看到玲玲唱起歌來,神情是那麼專注,她已經進入到歌曲的意境中去了。

“好!再來一個!”

“好!再來一個!”

玲玲唱完一支,人們就呼叫著讓她再唱一支。

歌聲,溝通了人們與玲玲一家人的感情;歌聲,給小村莊帶來了歡樂。慢慢地,人們覺得玲玲一家人是實在的,雖然,他們之間的生活存在著差距,但人心還是相通的。他們沒有人拿玲玲一家當外人了,他們心裏有什麼話兒,都願意來這個小院裏講了。他們成了鄉親中的一員,鄉親們成了他們這個小院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