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陪一個人上原(1 / 3)

電話裏響著一個陌生的聲音,開門見山:“我是北京人藝林兆華。”我在意料不及的瞬間本能地噢了一聲,隨口回應:“你是大導演呀我知道。”接著再沒有寒暄和客套,他就說起要把《白鹿原》改編成話劇的設想。我隻是確定了小說《白鹿原》被大導演林兆華相中改為話劇的事,自然是一種新鮮而又欣然的愉悅,都不太用心聽他說有關改編的純粹的具體事務了;倒是欣賞起他說話的聲音,溫厚綿軟而又簡潔,沒有盛氣,更沒有誇誇,自始至終沒有一句新名詞。我之所以敏感他的說話方式,似乎是某種先入為主的印象,我雖然是幾年也難得看到一場話劇演出的與戲劇隔得老遠的門外漢,卻早已聞知林兆華的大名,尤其知曉他是一位藝術觀念頗為新潮的導演。我依積久的經驗自然地作為參照和推想,不料卻令我詫異,竟不見一句新潮詞彙,而且聲音如此溫厚如此平實,可以信賴的踏實感就在短短的第一次通話裏形成了。

隨後就有了第一次見麵。那是幾年前的早春時節,我把幾件事挪攢到一起趕到北京。西安已經是柳絮綻黃迎春花開的氣象,北京還裹在絲毫不見鬆懈的寒冷裏。我找到北京人藝門口,看見一個小小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牌子,注目許久,頓生慨歎,真正的名牌依然保持著原有的標徽,當是一種自信。我第一眼瞅見林兆華導演同時握住手的時候,電話裏的印象迅即延伸為一個更令人意料不及的具象,一個號稱中國話劇第一導的又以現代派聞名的人,不見披肩長發,沒有垂胸的胡須或別致的短髭,卻是灰塌塌的不經任何修飾的本色寸發,還有不顯線條也不見棱角的對襟紐扣的布褂。我在那一刻暗自發笑,文藝界的朋友調侃我的臉是關中老漢的典型代表,我也在記者關於電影《白鹿原》采訪的提問裏自我調侃,我最適宜演老年的長工鹿三。我突然發現握著手的林兆華,如果走進關中鄉村的任何一個村子,那裏的農民會以為是一位老親友來了。他的對襟布褂和看不見褲縫的褲子,更觸發得我一時眼熱,我自小一直穿這種家母織布家母染色家母縫製的褂子和褲子,穿到高中畢業都換不出一件新式樣,照畢業相片時借同學的一件製服上裝改換了一回裝束。我雖向來不打領帶極少著西裝,卻也再沒有穿這種老式對襟衫褂的興趣,包括花樣翻新的“唐裝”。我在握著這位新結識的大導演的手時,又生出一層慨歎,一個以探索現代新潮話劇導演風格聞名的人,卻用過時的中國鄉村最傳統的民間服飾打扮包裝自己,割裂了矛盾了,還是某種天然的融彙和統一?抑或純粹屬於生活習性?然而確鑿無疑的一點,以服裝的式樣和須發的長短來判斷一個藝術家精神氣象的明暗,看來難免會出意外的。

我已經記不清他來過西安幾趟了。印象深的有兩次。他要上白鹿原上去觀察感受那裏的天象地脈氣韻,我完全能理解。我作向導,從灞橋區轄的原的西坡上去,直到藍田縣轄的原的東頭下了北坡,沿著灞河川道途經我的隔河相望的家門再回到西安城裏。我按他的意趣指向,進一個村子又找到另一個村子,尋找上世紀50年代以前的民居住宅,還有家族的祠堂,還有接近類似小說主人公白嘉軒經濟實力的宅基房屋的規模和樣式。令他也令我遺憾的是,上世紀50到60年代成片成堆的土坯牆小灰瓦的大房和廈屋已經很少了,幾乎是一色的裝飾著瓷片的水泥平房或二層小樓房。祠堂連一座也沒有找到,所答幾乎眾口一詞,早都拆了。林兆華仍不死心,我更是覺得過意不去。無論如何,我還是為這個原上的鄉親慶幸,他們終於有了一磚到頂機瓦或樓板覆蓋的結實而又美觀的新房子,基本實現了獨門獨戶,幾乎見不到三家五家乃至八家擁擠一院的窮酸相了,無論種田植果樹抑或出苦力打工,盡管比不上城裏人生活水平提升幅度大,總是比改革開放前幾十年好得遠了。至於舊房老屋之無存,讓林導難以感受貧窮鄉村的氛圍,自是不成遺憾的遺憾。我們終於找到一家古舊的房屋,可以看出曾經是頗有點經濟實力也就比較講究的建築,迎麵的門板是寬幅的木扇,門板上有簡單的格子雕刻。經打問得知,建造這房子的業主,是一位手藝超群的刻字匠,曾給民國時代的幾多要員刻過墓碑銘記,收入自然優於鄉民,房子就講究了。林兆華當即就拍板:“這個門和窗子我要了。”房主人說了這個舊房馬上就要拆掉,林導囑咐把門窗妥為保管。進得屋裏,有木板鑲成的木樓,早已被煙熏成黑色。一架寬板木梯搭在後牆邊,兩根梯柱原為一根粗大的木頭,用鋸居中鋸為兩半,鑲著一塊一塊寬約尺餘的踏板,比那些木條梯子豪華氣派多了。我家曾經有一架木板梯子,與這架梯子幾乎出於同一個木匠之手。林兆華又是一句:“這梯子我也要了,給我保護好。”出門到了鄉村街道裏,他便告訴我這些東西將作何用場,在於展示舊時鄉村的一種逼真的景象。我卻想到,這個人現在腦子裏整個轉著一部戲,隨即都有最敏銳的招兒在觸景中冒出來。不能忘記的是下到原上的一條溝底的興奮場景。這個溝裏原有的民居幾乎都是窯洞,整個村莊搬遷到原上的平地裏去了,無法搬動的土窯洞留下一片敗落和荒淒,倒塌的窯院圍牆,雜草野樹叢生的院落,一孔孔或大或小的被煙熏黑的窯洞。林兆華一看見就驚叫起來:“這就是小娥和黑娃住的窯洞呀!”他一個接一個察看卸掉門窗的空洞的窯,始終興奮不已。我便提示他,這就是關中一些坡崖溝坎地區的窯洞,比較高,比較寬大,更顯得深。我作為比較的對象是陝北的窯洞,一般比較低矮比較窄小也比較淺,卻比較精致。我開玩笑說,千萬不要把小娥和黑娃的窯洞,在布景上搞成毛澤東在陝北住過的那種窯洞的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