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嶺北邊飛過來,正遇上江漢平原景致最好看氣候最舒適的季節。我卻陷入一種南方和北方截然鮮明的差異性感受。僅僅在兩個小時之前,我乘車疾馳在渭河到鹹陽的關中腹地裏,滿眼湧進來正在拔節抽穗的麥子。那剛剛抽出來的麥穗和麥芒,是一種嫩白和嫩黃,覆蓋了原野,直到一眼望不盡的地天相接的遠處,我領受著關中大地恢宏的豐盈和沉雄裏的生機。現在,我的眼前鋪展開江漢平原紛繁複雜的色彩,大片大片業已變成青色的麥田,那是籽實穗熟前的顏色;一綹一綹金黃色的大麥間插在麥田或油菜之中,等待開鐮;大片的油菜田裏,看不到葉子,灰白色的莢角密密匝匝繡滿了枝丫;還有不時閃過的水塘和河汊,清水映著天光。同樣雄渾同樣豐盛的江漢平原,得了縱橫的河汊和星羅棋布的水塘的浸潤,清秀靈氣浮現在人眼所到的每一條壟畝之上。我為我的北方的關中遺憾著這一汪一汊裏的水了。
我又一次走進武漢。
我漫步在長江邊上。腳下踩著一方一方別出心裁的圖案鋪就的地磚,瞅著悠然翻湧著波浪的江水,在不僅雄偉且呈現著精美的堤坎下湧流,我還是感覺到了“人定勝天”的科學性。鑒於“大躍進”的盲目冒進所造成的破壞,“人定勝天”這個詞彙遂成為一個特定含義的嘲諷。其實人類自智人時期始,就進行著與自然災害這個“天”的抗爭,從我的家鄉的半坡先民對火的發現到今天人類登上月球,曆史濃墨重彩記載著各個民族在各個領域的發現和創造。每一項或大或小的發現和創造,都是“人定勝天”的成功實踐。泛濫成災的長江在堪稱雄偉而又精美的堤岸下馴順地流走,當是為江邊有記載以來的災難畫上句號,再不複現軍民背扛沙包堵塞決口的嚇人場景了。人勝了天了。現在,一群一夥男人女人在江邊漫步,在各種健身設施上用功,我腦海裏竟浮出幾年前電視上那些搶險堵漏的軍人和民眾的身影。
我走進一家現代化企業,自動化流水作業,產品如同流水一樣湧流出來。工人隻是監控,輕鬆到讓我這個旁觀者都感到單調了。這並不特別令我驚奇,這樣高產出而又文明的工廠我見過不少了,倒是每一次都不由得慨歎和慶幸,那些穿戴整潔一絲不苟地操控著儀器的工人,進入一種文明的生產,也進入文明的生活形態了。我的記憶裏裝著太多的昨天的陳年舊事,小鎮鐵匠鋪裏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攥著煤鏟往火爐裏添炭的老叔,光膀子上的汗水把塵灰衝出一道道汙黑的印痕:已燒紅的鐵錠從火爐裏夾到鐵砧上,同樣光膀赤臂的壯漢掄錘砸敲出壯懷激烈的叮當,一隻钁頭一把斧頭一把鋤頭在汗水濺著的煙火裏誕生了。這種作坊裏的景象,從我記事一直延續到我所工作過的公社的農具廠,其實早在我的記憶之前已經存在了不下兩千年。現在,我走過幾乎纖塵不染的機械流水線和花園一樣靜謐的廠區,感知著社會進步帶給人的勞動的自信。
近年來,每走進南方北方任何一個城市,無需介紹無需解釋,搭眼就能看到已經發生的變化和正在完成著的改造,最直觀地呈展著從昨天到今天的脫胎和剝離,讓人直接感知到生活極具活力的運動著的脈相。我在武漢又一次接受著這種活力的衝擊。在漢江彙入長江的三角地帶,觀賞千古以來就呈現著的江河彙聚處獨有的氣魄,卻再也看不到曆史滄浪裏殘存的荒涼和殘缺,堅固的堤防和淩空跨江的橋梁,一派嶄新的裝飾大江大河的景致,令人浩歎。我在漢口的大街小巷穿行,新鋪的地磚新植的花木和新置的欄杆,把舊時的陋巷改扮得清爽亮麗。我又一次登上黃鶴樓,眼下是橫擺著的長江和投奔過來的漢江。長江漢江的這岸和那岸,是叢林一樣聳立的樓群,龜山和蛇山愈見低矮了。被兩江隔開的武漢三鎮,又被雄偉的大橋溝通連接為一體,這樣壯觀的陣勢無與倫比,也是武漢自形成城市以來前所未有的。我自然又浮出崔顥李白和諸家各路詩人的名句,無論怎樣浩蕩雄壯,無論怎樣神奇的神風仙姿,更不必說悠傷哀怨不盡離愁的,似乎都無法與眼下的景觀相吻合,都避免不了蒼白和陳舊。我也親曆了晴川閣,吟誦了“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然而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感覺了。這樣千古傳誦的好詩怕是再也難以出現了,倒不是絕了如崔顥一般的才子,黃鶴樓下的景致變了,才子們的心境和意趣也變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