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易”主義與“止於至善”(1 / 1)

於堅

當年,魯迅提倡拿來主義,是在文藝上。但一個世紀過去,拿來早就不止是文藝上了。思想的、技術的、物質的,觸目皆是。連草皮都是進口的,恐怕隻有空氣和上帝沒有拿過來了。

拿來了又如何呢?雖然已經不倫不類,但中國還是中國。看得見摸得著的都可以拿過來,新加坡的圖紙可以拿過來,美國的圖紙可以拿過來,但圖紙後麵有個無法畫在圖紙上的東西,“道可道,非常道”,是拿不過來的。比如實用主義。

胡適當年引進實用主義,意在將空談主義的中國引向具體行動的中國。實用主義,“在鄙棄一切字麵的解決,無用的問題和形而上學的抽象方麵,它與實證主義是一致的”。“實用主義首先是一種方法。”但是方法並不是道,實用主義“不會把這些詞(上帝、形而上學)當作追求的終結,你必須把每個詞的實際價值表現出來,放在你的經驗裏應用”,真理“是事件或過程”(詹姆斯《實用主義:一些舊思想方法的新名稱》)。有點像雅斯貝爾斯說的“上帝就是行動”。嗯,就是“易”嘛。實用主義,我以為翻譯成“易主義”更有意思。“天下即人身。”遠古中國,道器並重。“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係辭》上傳·第十二章)變通,不是在形而上變通,也不是在形而下變通。而是“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雖然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好像是二分,但是“樸(道),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製不割”(老子)。後來,朱熹主張“知先行後”,開始坐而論道,重道輕器成為中國思想主流。到清末,理學已經成了本本,韋編三絕,窮經皓首,喪失了行動——“易”的能力。中間王陽明曾經出來修正,講知行合一,但已經無濟於事。“五四”看起來激進,但骨子裏還是重道輕器,盛行的是“借思想文化解決問題”(林毓生)。胡適主張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有撥亂反正的意思。

胡適始料未及的是,到後來,一路走偏,器成為道。實用主義在中國成了實利主義、實力主義、勢利主義、現金即刻結算主義……貨幣重估一切價值,利就是道。有利可圖的才做,“生生之謂易”,有益於生生,但無利可圖,不做。害生,但是有利可圖,做!比如三鹿奶粉。比如詩,像星空一樣無用、遙不可及、無利可圖,就成為鄙棄調侃的對象。我有個學生,二十一歲,喜歡寫詩,他告訴我,他從來不敢在那些立誌考哈佛的同學麵前承認自己在寫詩。一個人秘密地寫,像是地下工作者,這種野蠻環境恐怕隻是中國特色。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大學,大人之學。如今這個時代,是小人之學盛行。官本位,說到底,就是小人之學。

詹姆斯、杜威們的實用主義並不否定上帝、真理,並不否定“止於至善”。“如果沒有哲學遠射的光輝照耀著世界的前景,我們是無法前進的”(詹姆斯)。實用主義是大人之學。“人的信念在任何時候都是積累起來的經驗”(詹姆斯)。上帝、真理、“止於至善”,“生生之謂易”,是經驗的不斷積累。實用主義並沒有“打倒孔家店”這個背景。當杜威在進行“哲學的改造”的時候,教堂沒有關閉,善沒有被“站隊劃線”取代。上帝無論怎麼實用,“止於至善”是沒有問題的。主義不是道,隻是方法,終極價值還是在上帝那裏。

中國的情況不同,實用主義是在摧毀“止於至善”的世紀狂瀾中進入中國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麼‘止於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魯迅)。魯迅擔心的是“止於至善”的“凝固”,到了“文革”,“止於至善”這種“凝固”了幾千年的“道”被“政治正確”取代。事情就不一樣了,政治正確並非終極價值,此一時彼一時也。不講終極價值,不講“止於至善”,“易”就變成靠欲望、利益驅動的機會主義,也止於欲望、利益。

“不是去看最先的事物、原則、‘範疇’和假定是必需的東西,而是去看最後的事物、收獲、效果和事實”(詹姆斯)。但是,“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

不隻是“易”主義,還要“複命”,“止於至善”。善是什麼?生生。

(作者係詩人,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