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堅
應大學文學院邀請,去為詩歌比賽當評委。這個大學是我的母校,過去在城裏,與尋常百姓、鍾鳴鼎食之家毗鄰,舊時王謝堂前燕,有時候都會飛到大學屋頂去的。現在搬到郊外的山上去了,很遠,孤零零地獨占一個山頭,像是建在了一個農場裏,但建築規模浩大,看得出來,動了腦筋,追求高質量,注入了巨額資金。
進得校門,乍一看,完全是普林斯頓或者哈佛的派頭,實實在在地模仿,全新的普林斯頓,隻是沒有蒼鬆古木掩映,新挖來種下的樹木還瘦,缺乏掩映的效果,顯得荒涼冷清。最宏偉的建築是大禮堂,先賢寺那樣的圓頂,前麵是巨大的廣場,空無一人。校園裏缺乏老校區的人氣,雖然莘莘學子已經入校,但總顯得形單影隻。
後來發現,這學校裏基本上隻有年輕人,小孩、中老年人幾乎看不見。老校區是個社會,新校區看起來就像一個年輕人的訓練營地。既然學生都搬來了,為什麼看不見老師呢?原來老師還住在老城那邊,拖兒帶女,社會關係盤根錯節,一時半刻要搬過來也不容易。老師要搬來,那還得把一個社會搬過來,老師要生活呀!
生活就是傳統,就是習慣,就是文化呀。書店(不能隻是新華書店,大學教師應當去“書屋”)、CD店、劇院、電影院、花店、幼兒園、托兒所、商店(不能隻是小賣部,否則那感覺跟“文革”時代流放五七幹校差不多,會影響思維方式)、菜市場、洗衣鋪、擦鞋店、酒館、茶館(茶館相當重要,咖啡館可有可無,在大學裏,茶館是不可須臾或缺的,當年西南聯大,許多傑作都是在茶館裏產生的)、醫院、飯館(如果教授要請來訪的普林斯頓吃烤鴨,你總不能帶他去公共食堂吧)……遠遠不夠,咖啡館總得有幾家吧,要不然,學生和學生,老師和老師去哪裏交流學術心得?沒有。就是有起來,恐怕也得過幾十年了,公共設施好辦,但一家咖啡館要開得能產生法蘭克福學派,恐怕要個把世紀。這一代是沒指望了,肯定的。所以上完課,老師們就統統乘車走了。夜裏,大學裏隻有學生和幾個輔導員。
其實無可厚非,萬事開頭難嘛,現代大學本來就是西方產物,就當剛剛引進吧。但覺得即便模仿得如此到位,與普林斯頓相比,還是缺著點什麼,一時想不起來。後來與美國一大學的訪問學者J教授聊天,說了一故事,某市把宏偉的城市規劃圖給來訪的美國建築師們看,嘖嘖,真是高、大、全。但建築師先生弱弱地問了一句,教堂在哪?市長先生啞然失笑,問得太荒唐了,壓根就沒想過。猛然就想起,那全盤模仿普林斯頓的新校區,沒有教堂!
記起來了,我今年秋天去普林斯頓大學,去哥倫比亞大學,學校最經典的建築物就是教堂。大學固然奉行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但教堂是不可逾越的,《聖經》當然可以批評,也可以高呼“上帝已死”,但無論如何自由之思想,也不能逾越“七大罪”的底線。希特勒那樣的“獨立人格”,也必須有教堂鎮著他,得有個供盲目追隨者醒悟後懺悔的去處。沒有教堂,但是新校區有大會堂,意思是,西方大學裏教堂承擔的角色,由這個巨大的會議室來承擔。開會時濟濟一堂,會一散人去樓空。教堂有懺悔室,禮拜時你昏昏欲睡,過後你可以單獨去找牧師懺悔。開會呢,就像攏筷子那樣,手一鬆就散掉,每次都要重新攏一回。大禮堂可以把希特勒之流抓來批鬥,但無法令他懺悔。
當年把大學引進中國的先驅們,難道不知西方大學最重要的建築是教堂嗎?當然知道。但是他們引進了大學而舍棄了教堂,為什麼呢?我們有文廟啊!所以大學建在老城裏,因為有文廟,教堂就不必了。文廟與教堂是兩回事,文廟當然也供至聖先師,但文廟不隻是布道的場所,文廟還有廟會。
中國的教育從來不與社會和日常生活世界隔絕,寓教於樂,寓教於日常生活世界,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中國是天下一家的社會,大學不能隻是像西方大學那樣,在孤立於社會的象牙塔裏接受知識。西方教育可以那麼做,因為有教會和個人主義的傳統保證著核心價值。過去中國的大學很好玩,那是文廟的延伸部分,在校園裏你可以遇到愛因斯坦在文廟的古鬆下喝茶,也可以遇到康德在散步,可以遇到鞋匠老李,與他談談他老家的土豆,因此先天下之憂而憂。大會堂終歸太實用,它不像文廟、教堂那是一種價值體係的象征。過去中國的地方官員甫一上任,大興土木,第一件事就是要重修文廟。隻靠開大會,精神價值流於說教,無法潛移默化的,這個弊端今天應當已經看得很清楚。
離開學校時,天已經黑了。在校區門口看見外麵搭著幾個醜陋的塑料大棚,荒野上有一排燈火,問是幹什麼的,呃,農民在那裏擺了些小吃攤點,立即成為整個校區有人氣的地方。
(作者係詩人,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