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猶記少時讀《龐檗子遺集》:“春盡橫塘雨又風,昏燈短被臥孤篷。夢回何處數聲笛,卻憶楓橋半夜鍾。”家大人笑謂:“化古之難,由此可知。龐家烏篷船上‘夏蚊成笛’,居然也風雅得想起《楓橋夜泊》來!”
龐樹柏,字檗子,號芑庵,江蘇常熟人。這一首《舟中夜聞笛聲》化古不成,還不能得一妙字,鬧了不少笑話。它的根本問題是第三句第五字,若要合乎近體詩的聲調,此處應出之以一平聲字,如果非用仄聲字不可的話,下句第五字亦應轉為平聲字以救之,如老杜《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者是。這首詩的毛病尚不止此,據說與龐檗子同為南社社員的詩人陳去病就曾經說:“此題一去其‘舟中’可也,二去其‘夜聞’可也,三去其‘笛聲’亦可也。”
更有意思的是龐檗子的一首《烘書誤焚百卷有感》詩,從詩前短序可知,這一批不幸燒掉的大多是作者剛購得而尚未及閱讀的書:“木瀆南廬藏書有未及寓目者都百三十冊,比來霜雪侵陵,霪雨漫漶,烘之竟焦燒一空,共瓶廬居士條幅並成飛灰,不勝歎泣。”
這裏得先來上一段小注。瓶廬居士是誰?就是大名鼎鼎的翁同龢。翁同龢字聲甫,號叔平,晚號鬆禪、瓶廬居士。清鹹豐六年(1856)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先後為同治、光緒兩代帝師,曆官刑、工、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等。
以龐檗子的政治立場來看,對於翁同龢未必肯一同聲氣,之所以會收藏他所寫的條幅,應該還是基於純藝術的愛賞。條幅給失火燒了,龐檗子顯然還是心疼得很。底下這首詩裏同“宰相”一職作對的“參軍”——不消說——就是指桓溫任荊州刺史之時的南蠻參軍郝隆,此公曬書故事見《世說新語·排調》,識者耳熟能詳,也就不贅了。但是,下引詩句中為什麼會有“宰相筋”一語呢?我隻能就記憶所及胡亂猜測:鬆禪相國之書,筆力虯勁,世所共知,而衛夫人《筆陣圖》更有“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之語,猜想是龐檗子鑄詞的來曆。千金散去最殷勤,刻燭風簷望不群。
鄴架風流驚一炬,秦灰劫數哭三墳。
無端過化參軍腹,有幸熏烝宰相筋。
且送煙輕江渚上,霞紅漫染是斯文。這詩是有情感的。但是南社諸公群而不黨,有一位出身湖南湘鄉的張默君就曾撰小文品題:“芑庵烘書誤焚之事絕不堪說,以其僨事之愚,不宜示眾也,而竟賦之,怪哉!”意思很明朗:能幹下這樣的蠢事,還好意思賦詩宣傳嗎?
我的看法不同。龐檗子是有所本才敢寫這首詩的。
有個更老幾輩兒的老前輩,是《清史稿·列傳·儒林三》的傳主之一鄭珍(1806—1864),字子尹,晚號柴翁,別號子午山孩、五尺道人、且同亭長等。鄭珍有一個念起來像繞口令的集子——《巢經巢詩鈔》。在這個集子的卷三之中,有這麼一首詩,題名《武陵燒書歎》。燒書之人好像都得有個說法,鄭珍自不例外,他的這首詩也有一篇序,說的那一套跟後來的龐檗子一模一樣:
“十二月朔泊桃源,夜半舷破,水沒半船,翌抵武陵,啟箱簏,皆透漬。烘書三晝夜,凡前所鈔述者,或燒或焦,半成殘稿,為之浩歎。”詩是可愛而富有人情的,把愛書人的焦慮傷感以及懊憾表達得淋漓盡致:烘書之情何所似,有如老翁撫病子。
心知元氣不可複,但求無死斯足矣。
書燒之時又何其,有如慈父怒啼兒。
恨死擲去不回顧,徐徐複自撫摩之。
此情自癡還自笑,心血既幹轉煩惱。
上壽八十能幾何,為爾所累何其多。有了鄭柴翁這首詩,我才敢說:烘書不成而燒之,是另一種不便明言其謔的風雅——得以一舉而燔之的恐怕都是些化為煙埃而不必覺得可惜的玩意兒。
(作者係小說家,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