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傑
中國人缺乏閱讀習慣,是近年常使我困惑的一個現象。我多次在國內的公共場合——長途汽車上、候機樓裏,看到一些老外,背著大大的旅行包,在嘈雜的人聲裏捧著一本書,讀得很投入。細看那些書的封麵,也不是什麼經典,大抵還是流行小說之類(但也有讀狄更斯的),未必算作“高雅”,可問題是,要在周圍的中國人裏找到一個讀書或者看報的(市民小報也算),還真有點不容易。我想來中國旅遊的老外未必個個都是向學之士,卻處處看到這種景象,對比之下,令我們中國人羞愧。
按理說,中國傳統本來是很尊重文字和書本的。《淮南子》裏說,“倉頡作字而天雨粟,鬼夜哭”,動靜很大。許慎說,文字是“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不是簡單的記錄工具,而是載道之器。在民間,自明清以後,惜字會一類組織廣泛建立,雖與科舉這一功利性目的相關,其理論依據和經典所述仍是相通的。同樣,讀書這一行為也具有極重要的象征意義。蘇東坡言:“人生識字憂患始。”讀書人一旦建立了“士”的認同,自要超出小我,擔當起“澄清天下”的使命。
在這種文化氛圍中,文字在那些不識字的人們中間的影響力,也超出了近代不少學者的想象。1907年,來中國遊曆的俄國學生阿列克謝耶夫注意到:“在這裏,人們不能忍受哪一個空餘的地方沒有貼上對聯。”這些對聯雖然“並非出自貧困家庭居民、店鋪的主人或者大字不識一個的船夫之手,但他們對其表達的意思都很清楚。重要的是這些經典語錄受到了這些文盲或半文盲們的喜愛。中國的文化積澱在這裏表現得尤其明顯”。
不過,晚清以來很多讀書人認為中國人識字率太低,導致知識無法普及,成為近代貧弱的一個主因。他們經常提到的一個對比是,日本的下女、車夫都能看書讀報,所以國家才強。然而,隨著教育普及的目標日漸完成,中國人的識字率空前提升,讀書看報在技術上絕對不是一個問題了,閱讀卻仍是稀見的行為(此隻是就“閱讀”這一行為而言,尚不涉及“誌於道”的層麵)。
說來吊詭的是,導致這一現象的一個重要因素恐怕恰與現代教育的普及有關。在這種教育觀念中,文字那與“道”相關的神聖性被褫奪了,而被當作一種簡單的記錄和溝通“工具”,“讀書”也主要被視為兒童進入社會獲得職業之前的知識和技能培訓過程。這隻要看我們老是宣傳“知識改變命運”即可知。其實,知識自身未必能夠改變命運;真正改變命運的是,人們讀書既久而習得的一種健全的人生態度。但時下所謂“教育”,並不注重人心靈的培育,實際不過是“教學”而已。
如果讀書僅僅被視為一種獲得知識和技能的手段,而不是人和“道”溝通的中介,則學生一旦畢業,自然感到修成正果,無需讀書了。今日也有人提倡學校畢業後還要接受“繼續教育”者,或者呼籲建立一個“學習型社會”。不過,看他們的論述,其所謂“教育”和“學習”,大抵仍是知識和技能的補充。這或者可以幫人在社會上“安身”,但絕不會幫人“立命”,而人在簡單的物質生存之外,總是會遇到這個更為“抽象”的問題的。可是,學生在學校裏並未受過這方麵的訓練,畢業之後麵對“異己”的社會,仍會不知所措。這類悲劇近年我們已看到太多。
在這種教育理念指導下,應試教育愈演愈烈,進一步導致了中國人閱讀興趣的喪失。三十年前曾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格言,這些年已少有聽到,但那裏體現出來的取向仍在。在應試教育中,唯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書”便是教科書和習題集,其他與考試無關者,都被視作“閑書”,最好不讀(近年教育部似曾向中小學生推薦過一套經典的文學作品,但據我接觸到的幾個例子,學校對這套書的態度似乎仍是對待功課的態度)。這樣,學生不但無法養成廣泛閱讀的習慣,且根本可能認為讀書是一件枯燥無趣的事(我曾經翻過中學曆史課本,倍感無聊;如果這就是“書”,我也寧可不讀)。
當然也會有人說,像老外那樣天天捧本流行小說,也未必就能“立命”。這倒是真的。但關鍵首先是要先從讀書中體會到樂趣。我相信一個有著良好閱讀習慣的人,對生命的理解總會比別人多一些層麵,更為精細,也更為通達。即或是流行小說,有時也令讀者靈光一閃。倘由此起步,再上層樓,有一天在下水道裏也能被黑格爾照亮(參看《下水道工人的問與答》,《南方周末》2009年10月28日),自然更佳。
(作者係四川大學教授,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