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讀小說無用(1 / 1)

韓東

我是寫小說的,但周圍的人基本上都不讀小說。他們聽音樂、看電影電視,就是不怎麼讀小說。我周圍人的年齡大致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也就是說基本上都是中年人,中年人不讀小說並不是一個個別現象。年輕的時候他們讀過,甚至還動手寫過(我周圍這樣的人尤其多),但後來就不讀了。因而我的讀者的年齡層不斷降低。先是1950—1960年代出生的人讀我的小說,後來是1970年代出生的人讀我的小說,現在我的讀者大多為“80後”。很少有人一直追蹤你的寫作,這的確是一件遺憾的事。我的經驗、知識結構包括文學觀不免與同代人相近。他們不讀,我的飯碗便成了一個問題。

年輕一代有自己的小說家,自己的代言人,這是問題之一。問題之二,如今讀小說的大多是一些年輕人。中年人喜歡指責年輕人讀得淺薄、沒有級別,什麼盜墓、什麼奇幻,小資情調,但他們至少是讀小說的。如果說讀盜墓是一種墮落,那麼根本不讀小說包括盜墓又是一種什麼?無論如何年輕人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得在那裏分一杯殘羹,因此作為一個中年小說家我是不願說他們的壞話的。但對中年人或者我的同代人,我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他們不讀小說僅僅基於一個原因,就是小說無用。他們不是不讀書,而是隻讀有用的書,如何升官發財,如何金剛護體,如何陶冶性情。有時他們也為增長知識而讀書,尤其偏愛曆史。也為心靈的安妥而讀,於是儒佛道成為熱門。也為自我的投資而讀,名人名家傳記不免大行其道。總之所讀之物必須對物質收益或填充內涵有用,好一個功利了得!為快樂而讀,為遊戲而讀,為語言文字的魅力而讀,為無用而讀,如此單純的目的究竟去了哪裏?不讀小說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良好的自我感覺究竟依據何在?詩歌更不用說了,那是無用之無用,隻能浪費時間。經常聽見中年人大言不慚:我對風花雪月虛擬實境不感冒,要讀就讀現實的……

西方國家似乎和我們不一樣,時代再怎麼發展,讀書總是被視為善舉。並且在西方人的讀物中,小說從來都是首選。2009年美國《紐約時報書評》推薦的十大好書,其中就有五本小說。非虛構類作品五本,其中還有一本是小說家卡佛的傳記。人們將這些書作為聖誕和新年禮物送給親朋好友。逢年過節我們送什麼?煙酒紅包。有送書的嗎?有,低幼讀物,送給剛出生的寶寶。西方人傻呀,但傻得可愛,明知道小說沒用,但還是讀個沒完。

沒用的東西就該拒之門外嗎?我喜歡舉的例子是星空,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由於人類科技必然的限製也不能開采利用,但你取消星空試試。沒有星空在上的生活是無法想象的。說小點,聽音樂、看展覽有用嗎?好的,你說它們是無用之用,但為什麼讀小說不是無用之用呢?在你覺得無用的地方那用就體現出來了,它將靜悄悄地改變你的人生。你會覺得功利、有用、個人奮鬥和分秒必爭並不是那麼重要的,至少不是唯一的價值選擇。讀小說使人敏感,與粗鄙漸行漸遠。當然,當代小說家寫的小說並不好,有的甚至不堪卒讀。這是另一個題目,在此先不論。

(作者係小說家,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