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1910年11月10日,列夫·托爾斯泰決定離去。“為什麼要按照上帝的要求去生活呢?因為若不這樣,最終歸於死亡的生命就毫無意義。”淩晨5點不到,他就吩咐車夫套馬,帶上日記、鉛筆和羽毛筆,匆匆逃離了波良納莊園。從這一天開始,19世紀的大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
他早就想離家出走了。1884年是第一次,但走到半路他就感到自己尚缺乏力量,不得不返回家中。他在日記中寫道:“我難過極了……真不該不走。看來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對自己小國寡民的莊園主生活感到羞恥,“這一切如何了結”?早在1880年代初,他就希望能按福音書的指示把自己的全部財產分給窮人,並身體力行,開始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逐步實行平民化,布衣素食,體力勞動。“有個時期我曾經以自己的才智、門第自傲,現在我知道了,如果說我身上有什麼好的東西,那就是一顆敏感而又能夠愛的善良的心。”他在《懺悔錄》中說,“我們這種富豪的、博學的人們的生活不僅使我反感,而且失去了任何意義。”他決定放棄自己的利益,放棄自己的家產和版稅,統統分給窮人,以求得良心上的安穩。他的這一決定讓他的妻子大為惱火,二人之間齟齬不斷,托爾斯泰的耳根再也難以清淨。
“這一切如何了結?”他認為“一切時代的優秀分子”都應該好好考慮這個問題。人的生而不平等、人類尊嚴感的喪失、人性的罪、政治的惡……這一切如何了結?他不認為“暴力抗惡”是一個可選擇的道路,暴力本身即為惡,其最終導向的結果仍然是一種惡。他強調“道德的自我完成”,他在1908年的日記中寫道:“是啊,需要進行自我修養——我在八十高齡的今天所做的,正是我十四五歲時懷著特有的熱情所做過的同一件事:自我完善。”這種“自我完善”以克服自我為中心並勸人為善,“要想使人們的狀況好起來,必須使人們自己好起來……而為了使人們好起來,必須使他們越來越多地關注自己,關注自己的內心生活”。他成了一個悲天憫人的、宗教教主式的人物——看到冬天裏的乞婦,那乞婦又冷又餓,“而我穿著暖和的短羊皮襖,一回到家就大吃雞蛋!”他感到痛楚、羞愧;看到街上的雛妓被帶進警察局,“而我卻在一間幹淨舒適的房間裏躺著看書、喝無花果泡的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對此無法忍受,內心深受煎熬。但人們在這些司空見慣的現象裏照樣過他們的日子,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世界很正常,發瘋了的隻能是托爾斯泰,他說:“我知道,我是瘋子”;“我在這瘋人院裏難過極了”。
最終,托爾斯泰選擇了飛越人間的瘋人院,離家出走。他希望自己的老年能夠像印度人一樣離開家庭到森林裏去。他在出走那天夜裏寫道:“我的做法與我這種年紀的老人通常的做法一樣,即拋棄俗世生活,以便獨處,在一處僻靜的地方度過一生最後的時日……”他要像一頭自由的野獸,為自己尋找一處幹淨的死亡之地。他逃到奧普京修道院後,因已被革出教門,他怕自己不被接納。站在修道院院長居室的台階下,他脫帽佇立,不敢貿然進去,先請人傳話:“請您說一聲,我是列夫·托爾斯泰,也許我不能進去吧?”院長迎出來,張開雙臂說:“我的兄弟!”托爾斯泰撲到院長懷裏痛哭失聲……
我們今天還有這樣的人物嗎?作為精英集團的一部分,我們如今的知識分子還能在窮人麵前以富貴為恥,在暴力麵前以怯懦為恥,在專製麵前以枷鎖為恥,並在自我的心靈和頭頂的星空下深深懺悔自己的罪責嗎?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恥,從心,耳聲,也就是說,“恥”是跟心和耳朵有關的。古人稱耳環為“羞恥”,左耳環叫“羞”,右耳環叫“恥”,最初的耳環就是用來規範女子走路姿勢的。人若無恥會怎麼樣?顧亭林說:“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若無恥,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因此管子說:“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顧亭林以為:“四者之中,恥尤為要”,而“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知恥方可後勇,隻有苦苦追求,深深自責,才能完成人格的自我完善。搖唇鼓舌是簡單的,振臂高呼也不難做到,難的是要對自己采取行動。
1910年11月20日,列夫·托爾斯泰,這位俄羅斯19世紀的良心,黃金時代的締造者,死在他出走的途中。死前他說:“其實……我愛很多……他們怎麼……”這是他最後的話,我們可以試著將其補充完整。
(作者係詩人,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