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不見了(1 / 1)

於堅

多年來,諸如“金光大道”、“我們走在大路上”、高大的、雄偉的、寬闊的、全新的、光輝燦爛的……這類大詞一直很流行。

這些詞代表的是對國家形象的想象、象征,唯有如此,才是屹立於世界東方的形象。後來,這些大詞就不僅僅是文學性的想象了,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世界本身。轉眼之間,一條條“金光大道”、一座座高大、雄偉、寬闊、光芒萬丈的城市在中國拔地而起,黑暗望風而逃。許多人說到今天中國城市千篇一律的同質化,都說它們是馬賽克、瓷磚、高樓大廈、鋼筋水泥的同質化,在我看來,它們更是那些大詞的具體化、符號化、空間化、物質化。

象征、麵子、所指滿足了,也帶來了日常生活的荒涼。大家都見過那些荒涼如墓地的中國新小區,它們之所以空著,我以為不僅是由於人們囤房等著升值,也因為這些小區,沒有寺院、沒有廟會、沒有菜市場、沒有集市、沒有賣花姑娘、沒有小橋流水、沒有補鞋匠、沒有裁縫、沒有小吃店、沒有雜貨鋪……沒有小,日子是過不成的。一個購物中心、一家咖啡館、一個體育中心這種模式的小區,那是西方人的生活世界。他們還多著一個東西——教堂。每周六,全區的人在那裏唱讚美詩,噓寒問暖。

中國城市改造,一個目標是把散布在城市身體上的各種日常生活細胞,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店、小商販、小吃、小×分類集中起來,以超級市場的模式取代。在昆明,半年就拆除了六十多個傳統小型菜市場,取締了幾乎全部有著數百年曆史的集市。行政者以為,菜市場、集市隻是髒亂差的滋生地(好像中國人幾千年來熱愛的隻是髒亂差似的),到超級市場去買就行了,明碼實價且幹淨衛生。他們不知道,從西方學來的超市與中國傳統的菜市場、集市有著本質的不同。中國沒有教堂,中國的教堂就在人間世中。中國是文化一切的世界,文就是中國的上帝,文化生活在中國無所不在。不僅教育,建築(畫棟雕梁,讚美詩意的棲居)、街道(貧與富毗鄰而居,講究芳鄰)、家具(暗示尊卑有序,修敬無階)……無不在寓教於日常生活。菜市場教的是什麼?隻是髒亂差嗎?是有一點,但不影響全局。菜市場是仁者人也,是群的親和力,是和而不同,是禮貌,是秤砣上日日要稱的良心,是玩場,是放鬆,是三教九流人人平等,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是養老院……任何人隻要童年跟著母親去過一趟菜市場你就知道。現在昆明許多地方,連找個補皮鞋的小攤都很困難。什麼老鞋匠的故事,那更是天方夜譚了,難怪年輕一代不再寫詩。

曾經想象中的未來中國,今天至少在建築格局上已經成為現實。這個現實建立在對過去的全麵否定上。過去不僅是吃人的禮教、腐朽的政治文化小腳鴉片等等,也是小街小巷、小橋流水,藏在弄堂、胡同、四合院……深處的一個個小家庭、小吃、小百貨、小商小販、小市民、小日子……與今天為象征甚至政績建造城市不同,過去中國的城市是為過日子而建造的,注重的是人在其中的感受,並非人們拒絕跟著時代前進,甘於落後,小不是意識形態。庸常的人生世界,小才“好在”(昆明方言,很好居住、好玩之類的意思),小才養生。革命時代,也許人們會隨著大流到廣場上去湊個熱鬧,但誰也無法在廣場上過日子,蝸居,絕不是高大、雄偉、寬闊、燦爛的,人無法生活在一個隻有象征的世界裏。建築不隻是用各種建築材料搭建的供人居住和使用的物體空間,它也是生活世界的載體,尤其在中國這種一直有著“詩意棲居”傳統的社會。

建築改變了,生活世界也隨之改變。象征完成了,麵子很大,但是,小不見了。地方、故鄉的種種細節、秘方都拆掉了,詩意所創造的豐富性消失了。馬致遠《天淨沙》讚美的“小橋流水人家”,那是傳統中國的普遍世界。如果今天要仿寫,恐怕隻能是“高樓汽車大路、超市商品房購物中心”,很難押韻。後者是依照拿來的西方圖紙建造的,拆除小橋流水人家的時候,人們並不知道搬進後者是個什麼滋味。如今我們是越來越深刻地體驗著了。好在嗎?令人困惑,語塞。不好在又能如何呢?也許需要一百年我們才能回答。

深圳之類的大城市,一到春節就要大逃亡,人去樓空,爭先恐後湧向殘山剩水中的窮鄉僻壤。比如雲南麗江的大研鎮,不就是一群小日子過了幾百年的舊房子麼?人們為什麼年複一年地懷著這個舊,每到春節,就要大遷移一次?據說中國每年春節期間都有超過五十億人次在路上,向著窮鄉僻壤。偉大的還鄉運動,隻有宗教行為可比,這不是用“懷舊”二字來揶揄一下就完事的。“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蘇軾)。是的,確實是高大了、雄偉了、寬闊了、燦爛了,但是,心不在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中國之心依然在故鄉流浪。

(作者係詩人,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