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牧童遙指杏花村(1 / 2)

於堅

這個時代造了一個新詞,叫做城中村。官方資料說,這裏城市化進程相對滯後,人口密度大,外來人員集中,違法建設、違章建築和私搭亂建嚴重,市政基礎設施匱乏,房屋破舊,環境髒亂,社會管理混亂,公共安全隱患多,已成為困擾城市化進程的“痼疾”。這還比較克製,在媒體上,城中村聲名狼藉,藏汙納垢,黑社會、色情溫床……好像那些村莊,是天外飛來的妖怪,硬插在城市眼睛中的釘子,必欲除之而後快。已經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輿論使拆遷運動理直氣壯,即使過程中時有粗暴殘忍,引起人們的同情、憤慨,但對最終拆除城中村是沒有異議的。現代化就是要消滅城中村,這已成為GDP發展的一個指標。

上學時去鄉下實習,老師總是指著這些“痼疾”,告訴我們何謂“牧童遙指杏花村”,“柳暗花明又一村”,農民伯伯的家。鄉土中國,幾千年的經驗都是,鄉村先在,城市後來。杏花村居民天生不喜歡高樓,否則過去數千年中,以他們的智慧,早就蓋了,何須學美國。現在忽然瘋了,“違章建築、私搭亂建”,一定要把自己的杏花村搞到烏煙瘴氣,暗無天日。城市化也許是勢在必行,但曆史也要尊重。別假裝不知道,把城中村說得似乎天生就是垃圾堆。城中村,始作俑者不是農民,而是城市化,這個是非不能混淆。很簡單,那就是失去土地的農民,斷了土地這命根子,要靠房子活下去。後來者不為先在者考慮,占了人家的土地,沒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卻還造出“城中村”惡名,使拆遷占地運動理直氣壯,天理何在?如果確實是為了公共利益要消滅城中村,公共利益是否也包括先來後到?如果在這方麵稍微有些內疚,拆遷運動也不會那麼慘烈。沒有對具體的、個人利益的尊重,一家一戶一人之利益的尊重,公共利益就是空洞的,很容易成為巧取豪奪者的幌子。人民不是概念,是一個個血肉之軀組成。唐福珍事件的教訓是什麼?公共利益,但不包括唐福珍。

城中村果真是藏汙納垢之地麼?五星級賓館,衣冠楚楚,同樣在納垢藏汙。一味誇大城中村的某些現象,已經使這種誇大成為一個謠言。城市不僅僅是一堆建築物,城市就是生活世界。今天中國新城市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傳統的生活世界消失了,嶄新的荒涼。寬闊明亮的大街、高樓大廈、超級市場,沒有為“髒亂差”留下絲毫的餘地,潔癖患者的樂園。生活的載體煥然一新,但生活是舊的,在舊世界生活了幾千年的中國身體,一時半刻還無法在新世界中醒來、適應。好比忽然被空降到新澤西,生活意識依然是舊意識、舊習慣。存在分裂,存在但沒有存在感。陌生、孤獨油然而生。搬進了新家,感覺卻像是被拋棄了。

從某條光線陰暗、建築物擠作一團的小巷進去,世界忽然親和起來,人氣旺了。我發現在大街上已經消失了的傳統中國在都市裏的村莊繼續著。賣花姑娘、串街小販、縫紉店、補鞋匠、菜市場、小吃攤、雜貨鋪、棉花鋪……全躲在這裏,逃難似的,那個潔癖之城消失的一切,都躲在這裏,其樂融融。人們甚至在這裏唱花燈、聽京劇、下象棋,鄉村寺廟香煙繚繞,叫賣聲此起彼伏,茶館居然還在燒開水。可以當街散步,站在街中央發呆。春節、元宵、清明、火把節、中元節、八月十五、冬至……過得毫不馬虎。有一家賣清湯蹄花的已經賣了四十年,因為他是在自己的家裏賣,不是租的房。你要說髒亂差,那也是髒亂差,自由、散漫、一團亂麻。但生活就是亂麻,快刀斬亂麻後的世界,曆史證明已經是白紙。雅斯貝爾斯把西方那些新小區稱為兵營。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山寨版,已經沒那麼自在坦蕩了,有點鬼鬼祟祟,有點惶惶不安。拆字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一線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