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火夫不單是從他們這神聖的工作得到無限的快樂,他們從同拖水龍,同提燈籠的伴侶又獲到強度的喜悅。他們那時把肯犧牲自己,去營救別人的人們都認為比兄弟還要親密的同誌。不管村俏老少,無論賢愚智不肖,凡是努力於撲滅烈火的人們,他們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為是他們最得意事的夥計們。他們有時在火場上初次相見,就可以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樂莫樂兮新相知”[8],他們的生活是多有趣呀!個個人雪亮的心兒在這一場野火裏互相認識,這是多麼值得幹的事情。怯懦無能的我在高樓上玩物喪誌地讀著無謂的書的時候,偶然聽到警鍾,望見遠處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麼神往於隨著火舌狂跳的壯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麼心痛,痛惜我虛度了青春同壯年。[9]
我們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為凡是生到人世來都具有救人的責任,我們現在時時刻刻聽著不斷的警鍾,有時還看見人們呐喊著往前奔,然而我們有的正忙於掙錢積錢,想做麵團團,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陰謀權位,有的正摟著女人歡娛,有的正緣著河岸,自鳴清高地在那兒傷春悲秋,都是失職的救火夫。有些神經靈敏的人聽到警鍾,也都還覺得難過,可是又顧惜著自己的皮膚,隻好拿些棉花塞在耳裏,閉起門來,過象牙塔裏的生活。若使我們城裏的救火夫這樣懶惰,拿公事來做兒戲,那麼我們會多麼憤激地辱罵他們,可是我們這個大規模的失職卻幾乎變成當然的事情了,天下事總是如是莫測其高深的,宇宙總是這麼顛倒地安排著,難怪波斯詩人[10]喊起“打倒這胡塗世界”的口號。[11]
(原載1930年8月16日《現代文學》第1卷第2期)
[1]本文初刊時名為《救火隊》,收入《淚與笑》時改題《救火夫》,字句上有刪節。
[2]可譯為:我們救火。
[3]今譯約翰·布朗。
[4]巴斯德(Louis Pasteur 1822—1895),法國微生物學家、化學家。證明發酵與傳染病是由微生物引起,創始疫苗接種等。
[5]威爾遜和林肯一樣做過美國總統,他是第二十八任。
[6]桑塔亞那(1863—1952),西班牙哲學家、小說家。曾移居美國。
[7]蘭普遜(1821—1895),英國詩人,寫有《倫敦抒情詩》等。
[8]語出屈原《九歌》:“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9]初刊時原有以下一段文字——“但是若使我們睜開眼睛,舉目四望,我們將看到世界上——最少中國裏麵——無處無時不是有火災,我們在街上碰到的人十分之九是住在著火的屋子的人們。被軍隊拉去運東西的夫役,在工廠裏從清早勞動到晚上的童工,許多失業者,為要按下饑腸,就拿刀子去搶劫,最後在天橋上一命嗚呼的匪犯,或者所謂無筆可投而從戎,在寒風裏抖戰著,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做曠野裏的屍首的兵士,此外躑躅街頭,忍受人們的侮辱,拿著潔淨的肉體去換錢的可尊敬的女性:娼妓,碼頭上背上負了幾百斤的東西(那裏麵都是他們的同胞的日用必需奢侈品),咬定牙根,邁步向前的腳夫,機器間裏,被煤氣熏得吐不出氣,天天顯明地看自己向死的路上走去,但是為著擔心失業的苦痛,又不敢改業,寧可被這一架機器折磨死的工人,瘦骨不盈一把,拖著身體強壯,不高興走路的大人的十三四歲車夫,報上天天記載的那類‘兩個銅片,犧牲了一條生命’,這類閑人認為好玩事情的淒慘背境,黃浦灘頭,從容就義的無數為生計所迫而自殺的人們的絕命書……總之,他們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烈火裏活著,對於他們地球真是一個大炮烙柱子,他們個個都正暈倒在煙霧中,等著火舌來把他們燒成焦骨。可是我們卻見死不救,還望青天歌詠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夜鶯,若使我的朋友的房子著火了,我們一定去幫忙,做個當然的救火夫,現在全地麵到處都是熊熊的火焰,我們都覺閑暇得打出數不盡的嗬欠來,可見天下人都是明可察秋毫,而不能見泰山,否則世界也不至於糟糕得如是之甚了。”
[10]此處初刊時“波斯詩人”寫作“有人”。
[11]以下,初刊原有三段文字,收入《淚與笑》時被刪去——有些人的確是去救火了,但是他們隻抬一架小水龍,站在遠處,射出微弱的水線。他們總算是到場,也可以欺人自欺地說已盡職了,但是若使天下的救火夫都這麼文縐縐地,無精打采地做他們的工作,那麼恐怕世界的火災永不會撲滅,一代一代的人們永遠是湮沒在這火坑裏,人類始終沒有抬頭的日子了。真真的救火夫應當衝到火焰裏,爬上壁立的繩梯,打破窗戶進去,差不多是拿自己的命來換別人的生命,一麵踏著危梁,牽著屋角,勇敢地拆散將著火的屋子,甚至就是自己被壓死也是無妨。要這樣子才能濟事。救火的場中並不是賣弄斯文的地點,在那裏所寶貴的是膽量和筋肉,微溫的同情是用不著的,好意的了解是不感謝的,果然真是熱腸的男兒,那麼就來拖著水龍,往火旺處衝進去罷。個個救火夫都該抱個我不先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相信有一人不得救,我即不能升天的道理,那麼深夜裏,狂風怒號,火光照人須眉的時候,正是他們獻身的時節。袖手拿出隔江觀火的態度是最卑汙不過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