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奇事)離奇當有出源處(1 / 3)

胡不為得了厚賞,意氣風發起來。六錠金子啊,折成銀子合有六百兩,那可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數目。眼下幾坨金塊沉沉的就壓在懷中,溫熱沉重之感,真真切切,卻不是在夢中。胡不為心裏快美舒暢已極,看這天青雲豔,和風如訴,直恨不得飛上天去與眾鳥兒共翱。

好歹也算個小富翁了,自然不能再穿這身土布行頭。當下抱著胡炭,到錢莊兌了一錠金子,換來一個值五十兩銀的小金錁和五十兩銀子,包裹起來,入手甚沉。又到成衣鋪裏買了一身衣裳,紫綢團花長袍,束腰長帶,一雙低跟快靴,一頂竹簡頭巾。裝扮起來,倒也有幾分翩翩神采。給胡炭也買了一身雪絨獸皮小衣,一個大紅絨毛毯,將先前的粗布繈褓撤換了。二人衣著光鮮,得意洋洋出門去,隻是一個中年男子,抱著一個無知小童在街上逛蕩,畢竟是不倫不類。路人看了,無不再三注目。

胡不為不以為異,抱著兒子盡覽西京繁華風貌。這西京卻比汾洲城鮮亮得多,當此暮春季節,轎馬如流,風liu學子和美豔仕女往來不絕,看不盡的粉麵朱顏,瞧不完的珍奇貨物。城郭各處,茶肆酒館鱗次櫛比,男女老幼或匆忙奔走,或一步三搖賞玩。醫卜雜耍,四方藝人,各踞一地賣藝。又臨街紅樓,雕欄鏤窗,泥匾金書字,‘翠香樓’‘香趣園’‘玉紅樓’。那卻是溫柔香豔所在,銷金深窟。二樓之上,數不清的年輕女子憑欄擺綢灑花,鶯聲燕語,向往來行人招徠。

胡不為目不暇接,看人煙稠密,物竟豪奢,耳中聽著各種聲息不斷,唱詞歌聲,小鼓秦箏,藝人呼喊,街童笑鬧。不由的胸懷大暢。正得趣間,忽聽後麵一人高呼道:“胡神醫!胡神醫!胡神醫請留步!”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褐衣小帽的中年仆役在後麵邊跑邊喊,那人麵生得很,一時記不起在哪見過。

褐衣人跑近前來,躬身一禮,道:“胡神醫,我們家老爺有請,但請神醫移趾枉顧。”胡不為遲疑,問道:“尊上是……?”那人道:“敝上是城南劉佩玉劉老爺,與神醫在蘇員外家同桌共飲過的,敬仰神醫國手妙技,差遣小人來請神醫到家中一聚,有事相求,萬望不要推辭。”胡不為滿頭霧水,當日他酩酊大醉,哪記得同桌眾人姓名,這劉老爺是何等模樣,他是全無印象了。但見對方意誠,也不好推辭,隻得隨那褐衣人穿街過巷,投他宅中而去。

劉老爺長的甚是肥壯,一個師爺跟在身後,一同迎出門來。胡不為看了人,約略有見過麵的印象,卻不記得當時與他說過什麼話了。劉老爺滿臉堆歡,連連叫道:“幸何如之!請得貴客駕臨,胡神醫,你總算來了!可把我給等著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親熱非常,帶到堂中坐下了。

劉老爺笑道:“前些時日在蘇員外家見到神醫,相見恨晚,早思謀此一聚。誰知員外這麼好客,竟把神醫留了這許多天,嘿,今天終於讓我找到,總算老天念我心誠!”胡不為聽他如此推重自己,也甚高興,當下嘻嘻直笑,問:“不知道在下可為劉老爺做些甚麼事?”劉老爺胖手一揮,道:“今日不談事,有幸請得神醫過來,正是大喜,什麼事都順延押後。今日劉某當與神醫暢飲一番,以表薄意。”一句話,把個胡不為聽得眉花眼笑,聽他話說的甚是動聽,不禁心下感動。以後便是叫他刀山火海來去,他也會慷慨就赴。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劉老爺深通攏人之道,輕輕一句話,便得胡不為的感激之心,果然是老辣異常。

這肥胖劉老爺果然言出必踐,這一天裏,隻跟胡不為侃些江湖趣事,四方見聞。他是個極好聽眾,往往帶出話頭,便任胡不為口沫橫飛談將下去,聽胡不為吹噓過往故事,驚險處揚眉睜目,連連感歎,聽到悲慘處又搖頭歎息,狀甚淒然。間插一兩句評語疑問,逗的胡不為直欲罄盡一生所知,與這個知音細說分教。

堪堪到了華燈初上,一個翠衫婢女到堂前來請,說晚飯已備好了。幾人移步,過去吃飯。這卻是一次家宴。劉夫人、兩房小妾,兩個公子和一個小姐俱都到齊了,桌上雞鴨魚*備,酒釀清蒸鴨子,酥香山雉蝦皮湯,櫻桃燴鬆鼠,紅油煨鵝掌。幾道大菜香甜非常,眾人一徑勸食,胡不為直吃的酒酣飯足,痛快淋漓。胡炭卻另有兩個奶娘伺候,帶到小房哺乳。

入夜,劉老爺又叫兩個美婢來侍寢,胡不為農戶出身,哪曾遇過這樣的富貴伺候。兩個美豔女子替他寬衣拿捏,鬆骨捶背。房中燭光流轉,美人如玉,白皙溫潤的粉拳落在肉上,受用已極。難怪世人爭名奪利,削尖腦袋追尋富貴權勢。原來是富貴以後得享這般神仙都羨慕的好處,自無怪他們使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

俟他筋骨盡酥,直欲睡去之時,兩個年輕女子一左一右躺下。胡不為登時嚇醒。身側兩個美人不著一縷,眉畫遠山長,星眸雲中幽。胡不為麵上漲得通紅,也覺動興。妻子趙氏自懷孕時起,二人已不敘夫妻事,他當了長發和尚已經一年有餘,當此良宵酒後,一時哪易把持的住?要緊當兒,想起妻室來,心中暗念:“莫要負了她!莫要負了她!”麵上須臾數變,心念掙紮不決。

便在天人交戰的時候,一女掩口輕笑,眉眼如絲,嫵媚已極。伸一支柔滑長臂到他腹下撥弄,這下子可壞了,她哪知胡不為正在危崖懸卵的當口,柔指才碰,胡不為已打個大震,睜圓了雙目,呼吸粗重已極。那瓜子臉的女子更不說話,輕咬下唇,暗忍笑意。心想這呆頭鵝敢是沒經曆過這般滋味,竟然這般反應。臂上玉鐲叮當聲中,胡不為僅存的一點清明盡都煙消雲散去了。

這一番隔年大戰,酣暢處自不待言。直戰到天現曙色,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午間起來,兩女看他的神色早大不比先前。溫順恭良並喜愛讚賞之色,盡現眉梢。胡不為危洪得渲,更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又錦衣新袍,整齊爽利之處,比之先前灰頭土臉模樣,更是天壤之別了。臨了,小童隔窗叩請,請胡老爺吃飯。兩個美豔女子竟然不舍,一左一右拉住他,眶中珠淚瑩然,胡不為暗叫:“慚愧!”想起終於對妻失節,暗感惶虧,又擔心胡炭,到底別臉拂袖,出門去了。聽後麵哀聲低泣,卻甚覺無奈。

劉老爺是富貴人家,雖然比不得蘇員外家中勢大,但大戶之中,飲啄舉止莫不有矩。胡不為從廂房出去,跟著領路小童穿石徑,過曲廊,一路所遇到婢女都向他襝衽作禮,稱呼:胡老爺早安。童子雜役,見麵也都恭敬躬身。想是劉老爺特意吩咐下人要如此這般的。胡不為頭次得這樣禮遇,心中惶惑並驕傲,隱隱又有不安,紛亂心情混湧上來。一路頻頻點頭,卻完整話說不出一句。

堂上劉老爺一家早就候住,一大桌子,幾碟精致小菜,並一大鍋翠綠清香的細粳米粥。胡不為大戰一夜,腹中饑餓,見幾樣食品做的可愛,食指大動,頃刻間放嘴大啖,如風卷殘雲。劉老爺撚須微笑,連讚他是真性情之人。

胡不為正吃的高興,猛聽堂外人聲喧闐,轉頭看時,卻見師爺領著一群人到後院去了,一眾人服飾極雜,有數十人,多數配刀持劍,形貌赳赳。又有持‘醫’字布簾的走方郎中,另幾名身穿黃色道袍的道士,魚貫從堂前過去了。一個粗黑拿大錘的漢子嗬嗬大笑,振臂道:“這眾裏許多好兄弟,人人武藝高強,高先生不用擔憂,管他什麼厲害人物,過得今夜,我們定叫他有來無回!”那高姓師爺也笑道:“當然如此,幾位壯士勇力過人,今夜便仰仗各位大力了。”眾人聽他抬舉,紛紛叫道:“高先生不必客氣,我們定當盡力。”那高先生聽眾人應和,甚是滿意,連說“有勞,有勞。”又道:“刻下眾位英雄先去後院進食,敝老爺吩咐了,先請眾位好好飽餐休息,到晚間再行除害。這事完後,人人都有重賞!”這師爺也是個慣會捧人的,隻輕輕幾句話,說得一幹江湖漢子群情激昂,自去後院吃飯了。

胡不為心中猶疑,隻不知他們說的除什麼害。

對座的劉老爺見他一時停箸,早猜到他心思。笑著說道:“神醫不用懷疑,敝舍稍有些不爽利的地方,倒也無什麼大礙。與神醫幹犯不著的。”胡不為聽說,才放下心來。

待得吃完飯,眾人堂前坐著,胡不為便問那劉老爺:“在下蒙老爺厚愛,給這許多好處,卻不知道在何處可盡綿力?老爺請明白說來不妨,好釋我心中疑慮。”劉老爺胖臉抽動,低眉歎氣,登時換成一副愁苦麵貌來。胡不為一見,猜想到他必然有甚麼不幸之事。

果然,劉老爺歎息一陣,拱手向胡不為愁道:“既然神醫見問,我便不再隱瞞,家中確實有件棘手難過之事,還要承望神醫搭救。隻是此間不便細談,借一步說話,神醫請隨我到書房來。”說著起座讓步,請胡不為一道出門向偏院書房去。胡不為見他如此慎重,又避人耳目,倒不知有何隱諱之處,心中疑慮更甚。

及至到了書房,那劉老爺才禮敬一拜,悲聲道:“胡神醫!你好歹要救小女一命啊!小女染疾數日,刀石無效,眼見就要歸去,我……實在是迫不得已,神醫若能將小女救得回轉,劉府上下俱感大德!”說著,老淚縱橫,又再拜了下來。胡不為大驚,趕緊攙起,細問其中緣由。劉老爺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膝下育有兩兒兩女。小兒小女與神醫都見過麵了。出事的正是我的大女兒繡童。七日前早間突然起病,延醫多人都不見愈。就承望神醫妙手了!”

胡不為好不尷尬,聽他馬屁拍的響亮,卻是將一副巨大擔子扔上身來。眼下自己已成了救他女兒性命的唯一救星,倘若一個救治不好,豈不是要鬧的灰頭土臉?但他素來麵軟心更軟,聽劉老爺言辭懇切,又兼得了他許多好處,隻好說道:“老爺先別著急,隻要胡某有能力辦到,必不敢藏私,一定盡力。”又問:“卻不知小姐現在何處,能不能先看看症狀?”劉老爺聽說,愁容不去,卻道:“神醫你有所不知,這裏麵稍微有些曲折。小女所染之病有些古怪,與世間所見頗不相同。”胡不為一聽,心中打鼓,直道:“不好!又是一個疑難雜症。也不知定神符能不能把她治愈。”雖然多日來定神符無甚差錯,每治必愈,但他到底對符法療病之道並無心得,心中發虛,也不知定神符到底功用有多大。若是一般常見之症也還罷了。聽見是個疑難雜症,便已頭大。當下硬著頭皮,道:“便是怪病,也有個由頭的。先看看症候吧,倒看看離奇在什麼地方。”劉老爺聽說,打開了門,領他向後院深處走去。一路反複叮嚀,此病確實怪異,把胡不為聽得心鑼連響,緊張得很。

劉府各處都栽著牡丹花。正當怒放時令,墨綠蠟葉間裏,許多粉紅大朵灼灼盛開,如火雲,如烈焰,雍容富貴並燦爛輝煌之處,果然當得花中之王稱號。

兩人繞著曲折的鵝腸小徑,來到一處獨立的二層小紅樓前,兩名壯實仆婦正在庭中守著,看見來人,請安過後仍自站定了。劉老爺又再次正色道:“小女這病委實古怪,形貌上已跟先前不同,神醫別要嫌棄見怪。”胡不為眼珠亂轉,點頭答應。

推門進去,‘呀!’的一聲響,一股濃重的藥氣撲上麵來,胡不為看著屋中黑暗一片,深幽幽的。幾縷陽光從窗格射入,無數細小飛灰在光中盤旋。心中暗道了一聲怪。才踏過門檻,便覺寒意透上身來,這屋子倒冷的非常,當此炎炎夏午,竟然冷浸浸的如若秋冬。

進到屋中,胡不為舉目四看,此時眼睛已適應黑暗,但見許多白綾從梁上垂落,素白如新,也不知所為何用。劉老爺將門關了,一陣風貼地卷來,屋中數十條白綾登時翻動,波折飄揚開來。胡不為見這景色實在詭異,身內身外皆有寒意。

屋裏卻再無旁人,胡不為心中打鼓,正待推脫,劉老爺已拉住他手,拾級往上。胡不為駭怕,直欲逃開。苦於右手被攥住了,劉老爺又手如鐵鉗,料想掙脫不得,隻得步步為營,一雙眼睛上下左右閃動不停,步上樓去。樓上藥氣浮動,卻比樓下稍亮了些。劉老爺帶著他,到一扇雕鳳朱門前站定了,道:“小女便在裏邊了,少停見到異象,神醫但請不要害怕。”這話倒說的好笑,胡不為早被他的告誡所奪,此刻緊抿了嘴,雙手握拳,麵容蒼白,已是緊張驚恐狀態了,待想不怕,哪還來的及?到底他是經過多次驚險危難的,此刻能強撐著站立不逃,已是大大進步了。

劉先生舉手推門,哪知手未觸及門板,門內一陣淒厲尖銳的長嘶驀然號開,象一把血腥長劍般刺入聽者胸口。詭異淒慘之處,如百鬼夜哭,夜梟寒號。這下事起突兀,兩人盡都心頭一震,踉蹌後退,直靠到身後牆壁上,一時相顧色變。

這一聲叫何其恐怖,如死蛙將斃之聲,如老鴉哀鳴之聲,沙啞夾雜尖利,刺耳又兼膩人,高低起落處,完全不類人聲。胡不為麵色白成宣紙,渾身寒毛倒豎。心中似有萬千滑膩蹦跳之物鑽入。這般感覺,打死他都不願再聽第二遭了。虧得心中早有防備,若教一般人,在靜夜裏聽到,便不給當場嚇死,也必神誌被奪,譫妄錯亂。

叫聲響了有半刻時候,門外兩人坐倒在牆下,擰眉捂耳,難過欲死。少停,見聲止了,那劉老爺臉上肥肉抽動,結結巴巴說道:“叫……叫……叫的便是……便是小女……女……了。”叫的這般淒厲,這還算是人嗎?胡不為心中暗叫。寂靜下聽來,兩人心髒都撲撲撲撲跳動,比往時快了何隻數倍?他莫名其妙之下又卷入這般詭異恐怖之事來,當下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恨自己耳根子軟,正自怨自艾間,看見劉老爺慢慢走前,推開了門。

屋裏正對著門的,是一張檀木繡榻,碧綠的錦帳都已拉開了,在兩邊銀鉤上掛好,現出床上躺著的人來。大紅繡絲菱花錦被,裹著個年輕女子,青絲如雲,露出半片雪白臉頰。此刻平平躺在床上,似已沉睡。極平常的海棠春睡圖,並無特異之處,何以她竟能發出那般恐怖聲響來,委實令人難以索解了。

胡不為見屋裏不是怪物,恐懼之心放了大半,雖仍警惕,到底已不象先前那般惶恐懼怕。當下跟著劉老爺走進屋裏,細細打量來。這間閨房不大,擺設甚是簡單,一床一桌一台一架,另有幾隻曲凳,一張小幾。梳妝台上,一隻鑲滿珠花的黃金妝奩,一麵銅鏡,一把玉梳。書架上滿是書。看來這小姐素喜讀書,小幾上還有一管狼毫,一座硯台,以及一張寫著簪花小楷的白紙,想來是這位小姐未病之前書寫,病倒之後,卻沒人給她收拾了。

胡不為慢慢踱步進去,聞見濃重的藥草氣息,不禁皺了皺眉。屋中幾麵窗都閉的緊緊的,糊上了黃紙。藥味發散不去,熏人欲嗆。正在轉看,卻聽劉老爺說道:“神醫,請移步過來看看!”

他走到床邊站住了,劉老爺卻不靠近,離床數尺,道:“煩勞神醫掀開被子,便見症狀。”胡不為哪想到其中古怪,依言揭被一看,哇的大叫一聲,急振手臂,騰騰後退幾步,將後麵的茶桌壓的翻倒了。

被中的女子全身不著一縷,然而,在她玲瓏軀體之上,彩色斑斕,紅黑之色聚如雲紋,看來竟如毒蟲一般。更恐怖的是,在她肩、脅、腰、腿,一道順下,竟橫生著數十隻小小蟲足,長短粗細如人指,毛茸茸的,上下起落勾折,直如活物。

胡不為駭的臉色蒼白,張口結舌,指著床上道:“她……她……她……”驟驚之下,哪裏說的出話來?劉老爺麵帶苦笑,道:“神醫,你也看到了,便是這個怪症。請來多少名醫都束手無策。唉,也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得遭此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