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酉時,鬼怪果然不期而至。這些冤魂執念甚頑,又極守時。時辰一到,便開始刮起冷風嚇人,比計時的漏壺都精確。仍如前兩夜一般,陰風過處,火把吹脫。黑暗中眾囚紛紛尖叫。雖然此刻人人都捏著大把符紙,但妖怪卻有讓人符咒脫手的手段,當然不能不讓人心感害怕。
胡不為不等鬼怪弄人,將兒子放好了,鼓動靈氣先行發難,將身上的點點靈氣轉入絳宮,龍虎交會,再轉進脾髒,順著氣脈運行到手掌。連運控土之術,在刑房門口密密麻麻排起數十支土柱擋道。手中火球不斷,越過參差的筍群扔到刑房裏。牢室光影跳動,連串的火球從胡不為掌中激飛,如長虹吸水一般貫進刑房中。聽得爆響聲音轟隆傳來,明暗的火光透過土柱的間隙投射在眾人臉上,須眉盡映得清清楚楚。那間小黑屋裏便跟過年燃放爆竹一般,焰火紛飛不斷,熱鬧非凡。
一幹囚犯看得目馳神搖,暗暗咋舌。均想:這個法師當真厲害,鬼怪不來惹他,他卻敢先去撩撥。
火球扔了半刻工夫,胡不為漸感法力不繼,終於停了下來。指頭一點,撚出幾朵雞蛋大小的火焰照明。他知道那些鬼物懼怕自己靈氣催發的火光,隻要有一點火苗亮著,死物便不會現身襲擊。眾囚大氣都不敢出,見法師火球扔盡過後,牢中又漸漸冷冽,旋風卷著稻草細灰慢慢轉動起來。
一股狂風翻卷過後,土地驀然震動,接連幾波土浪翻滾,洶湧的泥濤將胡不為封路的土錐都顛得零落傾倒。胡不為與眾囚死捏著符咒,抗了過去。雖然被震動得胸中氣血翻湧,救命的符紙到底卻沒有脫手出去。
胡不為忍著衝到喉間的血氣,正自欣慰,驀然聽到眾囚的驚慌大喊,心頭一震之下,早看到磷光萬點,刑房中數不清的破碎骨爪猛飛出來,向人疾攫!呼嘯聲銳,聲勢奪人。密密麻麻的白物分從各處暴射,充塞麵前每一寸空間。
這般天羅地網,卻讓人上哪裏躲避去?!
胡不為大駭,心中絕望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此際再也無暇細思,反轉過過身來,向著身後的胡炭撲伏過去,用後背對著萬千奪命白骨。
若是必死,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護得兒子的周全吧。胡不為心中慘然,閉目就戮。
然而意料中萬爪穿身的痛楚卻遲遲沒有來臨。這番駭人場麵隻是鬼怪搞出的幻象而已。但其他牢中的犯人深受其惑,手忙腳亂之下,有人張手護住麵目,有人翻身打滾。一個手握符咒的倒黴蛋驚駭之下,將三張符咒都脫手出去了,讓隨後暴穿出來的骨臂釘死在石壁上。鮮血順著那條灰白之物流進刑房中,為鬼物們添了食糧。
這一夜裏,鬼怪們再無停歇,連出種種招式,幻象、惑心之法全施展開了。將委屈、怨恨等念頭都傳給了全牢人等,讓一百來人時而尖聲驚叫,時而齊聲哀哭,有人跪地伏拜,有人以頭撞牆,許多人手中的黃符便掉落下來。但眾囚曆經多日危難,防備極嚴,人人將符咒藏在身上,手上的掉了,腰間,頭發尖,耳內,也還有保命之符。鬼怪們奈何不得,終於隻殺掉了一人,到卯時不甘退去了。
聽雜聲隱息,空中飛舞的許多可怖影象都消失無蹤了,那少年柳根趕緊掙紮著爬起來。仍在昨日的位置上伸指刻畫圖形,他又要喂蛇了。胡不為抗了一夜,此時身心俱疲,也沒精神再去觀摩。聽豢蛇師口中喃喃,念著古怪莫名的咒語,又咬破十個指頭瀝血喂飼小玄,胡不為暗想:這年輕人當真舍得下功夫。
養一條小蛇兒,如此大費心思。天天咬破自己的指頭,多難受啊?十指連心,這上麵受到的傷損疼痛更甚於身體各處,也不知他拚了命養蛇為著什麼。怪人怪事年年都有,今年尤其之多。
正胡思亂想間,柳根喂食完畢,地麵上那團青光卻不退去,一漲一收,有若呼吸。胡不為聽見少年伏下身子對著地麵吹氣,三長一短,終於壓不住心中好奇,探過腦袋窺視。越過柳根的肩頭,隻見變得碧綠通透的地麵上寶光縱橫,七彩之色燦然,許多扭曲如蚯蚓的光氣從地麵款款上升,卻又漸淡漸散,弭於無形。
光團正中,蛇兒小小的腦袋從地麵鑽出來,隻露拇指大小的一點。隨著柳根吹氣愈急,小玄鑽出地麵的身子越來越長,張牙噝噝而鳴,烏黑的信子吞吐,似乎極為痛苦。胡不為看得有趣,也不知這一人一蛇到底在幹什麼。
空氣中響起了脆物碎裂的聲響,隻是聲音極微,遠隔幾步便難以聽到。胡不為已被勾得好奇心大盛,哪還坐得下去?一時忘了周身酸楚,移臀過去,這下正坐在柳根側麵,將小玄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蛇兒此刻鑽出地麵約有筷子長短了,身子也比前夜裏看起來更粗。劈啪的脆響聲中,它的身周不斷炸裂開細碎的白光,有一些灰白如冰片的薄物憑空而生,象雪片一樣紛紛墜落。方圓兩尺的地麵上,環成一圈,撒滿了這些晶亮的小碎片。
那是鱗片。胡不為眼力極佳,早看清了地麵上覆著的細物。恍惚間突然憶起柳根的話來,今天是十五望日,小玄的九蛻之期!難道小玄正在蛻皮麼?怎的與一般的蛇蛻皮不一樣?
柳根突然叫道:“小玄!你還不肯出來麼!”運足氣力,撮氣長吹。胡不為見他腮幫鼓突出來,兩眼圓睜,不禁心感好笑。哪知便在這時,一聲霹靂聲響,震得牢室大晃。平地裏便如劈開一個炸雷,雖無電光,然衝擊之勢卻難當之極。狂風卷處,將胡不為的衣襟袖子都激得獵獵飛揚。
這下出奇不意,胡不為吃了一震。凝目看時,小玄脫土而出,在空中扭動數下,身體瞬間伸展,竟變成一條粗壯大蛇,粗如兒臂。更可異的,是它身上從頭頂直到尾尖,竟有一條殷紅鮮豔的細線,若塗朱砂,燦然入目。
胡不為目瞪口呆,聽見小玄‘啾!’的叫了一聲,長尾甩動,一股冷風撲麵而來,卻有一樣薄薄如冰瀫絲紗的透明之物從尾尖脫落,飄到地麵。那正是蛻掉的蛇皮。
九蛻之期,竟然由一條大蚯蚓般的小蛇兒變成如此長物,果然神妙之極,胡不為心中驚歎連連,聽見柳根歡聲大叫:“哈哈!成了!成了!”伸出手臂喊道:“小玄,過來!”蛇兒聽命,輕輕展動身軀,遊了過去,慢慢盤在柳根的手臂上,行動雍容自然,沉著端莊之處,已有大物氣象。
柳根興高采烈,向瞠目結舌的胡不為笑道:“法師!我的小玄終於長成靈物了!******!為了這一天,我等了三年六個月,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咳咳……等到今天午時,合完靈,我就是真正的豢養師了!哈哈哈!”聲震四壁,暢快之極。
胡不為喏喏應答,看見小玄溫順的把頭貼在柳根臂上,眼中閃動智光,似乎頗有知覺,不由得心中大感豔羨。若是自己也有這麼一條蛇兒,拿出去蒙騙人錢財,定然無往而不利,馬到而功成。
羨心大熾之下,趕緊向柳根討教經驗。那少年正在得意之時,也不隱瞞,將自己如何捕到蛇兒,如何遇上異人並學得豢養術的經曆一一道來。把胡不為聽的饞涎欲滴,打定主意,日後若是有機會,定也要弄一樣古怪之物來豢養。
原來,這少年柳根原是江陵府的一個牧牛小童。約四年前,在山中放牛,見一頭大牯牛在好端端吃草的當口突然翻身倒斃,從後足處漫起一片黑斑,隻片刻就覆滿全身了。驚慌下查看,卻看到一條細細的小蛇咬在牛足上。
小蛇在牛足上咬了一小片肉吃了,蜿蜒爬走。柳根為了要跟主人交代,硬著頭皮尋蹤過去,查到了蛇兒的洞口。然後過得幾日,帶了雄黃、布袋、抓蘺等物去捕捉了來。剛巧那時候,有一個豢養師去主人家作客,在庭中演示豢養的一頭飛貂。柳根在旁聽他一番言論,心中頗有所感,又趁客人酒醉套得一些粗略的豢養之法和口訣,牢記在心上了,自己躲著偷偷修煉。後來被那豢養師發覺,覺得小孩童資質尚佳,本著與人為善之念,將一些訣竅禁忌都授給了他。
柳根就這樣半明半暗的修煉了兩三年,主人宅中生變,仆童散盡。柳根不得不流落江湖,也見過幾隻鬼魂怪獸。待得行到西京時,卻又無故被兵丁抓捕,投進監牢來了。隻因合靈之前,豢物每遭傷害都與主人生命相關,柳根見大成之日愈近,不敢亂了大謀,隻得暫忍怒氣蒙冤入獄來。前日若不是性命交關,他也不會把小玄驅出來禦敵。
胡不為聽了柳根的一番經曆,唏噓不已。一老一少越談越投機,將各自的故事都分說一遍。柳根聽說胡不為的淒慘往事,也代他難過。更憐惜胡炭小小年紀,便遭遇幾番生死,實在不幸。爬了過去,將胡炭抱在懷裏撫慰。哪知一看之下,小嬰兒臉上通紅,額頭上燙得有如火燒!胡炭本就身體虛弱,連餓帶嚇,受了傷害又沒有良藥塗敷,得的正是傷風之症。胡不為夜裏隻顧著與鬼魂搏鬥,沒顧得上查看嬰兒,竟然不覺。
聽見少年的驚叫聲,那不稱職的爹趕緊奔過去。看見自己孩兒呼吸急促,卻啼哭不出聲音,胡不為不由得慌了手腳,變了聲音叫道:“怎麼會這樣?!這……這可怎麼辦才好?!”衝到牢門猛拍牢柱:“救命啊!救命!來人啊!我的孩兒病了!”
然而此時天色尚早,獄卒們離鬼牢遠遠的,哪有人聽得到?兩人焦灼如鍋上螞蟻,卻全無辦法,隻得巴巴望著牢門,盼那些獄卒能夠恪盡職守,早些來開門救人。胡不為空負一身救人的本事,但是沒有朱砂黃紙,卻也無可奈何,抱著胡炭垂淚。
正哀哭之際,突然想起,控火控土之術脫離黃符指引過後,仍能奏效,卻不知定神符會不會也是這樣?一思之下,趕緊放平兒子,心中默念口訣,將靈氣聚到指間,輕輕在胡炭的額頭點動。然而這定神符的咒法與五行法術頗有不同,費了半天工夫,卻是全無效果。聽兒子喘息之聲時緩時急,胡不為一顆心也是七上八下的,手足間震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