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秦蘇便跟老婆子辭行。她給老太太留了一錠金錁和一片金抹額,近三千兩銀子,足夠老婆子下半輩子過活了。老太太涕淚縱橫受了,抱著胡炭親了又親,萬分舍不得。她早年寡居,又無子嗣,在半年多的時光裏,早把胡不為三人當成自己的親兒親孫。眼下行將長別,寧不令人斷腸?
幾人囑咐了再囑咐,別了一次又一次,一路送到村外十裏,老太太兀自不肯就回。秦蘇看天色將曦,怕晚了行程,到底硬起心腸,跟老婆子再抱一下,帶同父子兩人灑淚而去,重踏征途。旁泉村沒有好牲口,秦蘇用換得碎銀買了一頭驢,讓胡不為和胡炭坐上了,自己走在前頭牽著。
玉犀散效驗非凡,才隻一夜,秦蘇的手臂便消盡腫脹。秦蘇知道,隻要再過六七日,傷勢便能好得九成了。
三人行在林間小路,按著白嫻的指點,折向南方,一路向江寧府走去。玉女峰數十名弟子分成四撥到山下尋找秦蘇,卻隻在散在幾處村子裏,白嫻盡知她們的布置,給秦蘇指點了一條道路,果然沒有遇見人。
走到日上樹梢,時進辰牌,胡炭便大嚷肚子餓。秦蘇看看前路,知道離江寧府已經不遠了,便道:“炭兒,你先把功課背了,等一會姑姑帶你吃糕。”小胡炭兩眼放光,饞涎淌下快有一尺。不等秦蘇吩咐,唇不接舌背起咒明心經和天罡烈火咒。小娃娃為求獎勵,又自己背上了前日新學的《上清指劍訣》。
秦蘇暗感好笑。心想小娃娃當真好騙,有點獎勵便能賣力念書,早知道當日用這個方法,到現在胡炭也該把《千字文》和《百家姓》記得差不多了。
三人再行得三刻多鍾,終於進入江寧府城。天色尚早,城門卻已大開,各地商賈如蟻群運土般,排一條長龍進入城內。三人隨眾進去了,看著雜耍猴戲,無數小販,胡炭隻喜得眉飛色舞,嚷著要下驢跟姑姑走。秦蘇拗他不過,隻得允了,買一把糖球糕點放在他手中。小童攥得緊緊的,在前頭蹦跳行走。
宿了客棧,賣掉驢子,秦蘇又找一家珠寶店鋪,把一副鑲珠耳飾換成金銀,才又帶著胡炭逛街買吃食。這一番闊氣出遊,與前次的拮據困頓卻又不同。秦蘇大開殺戒,隻要胡炭喜歡,二話不說就買了回來。小胡炭生平哪曾得過這種待遇,口中,手上,衣兜褲袋裏,全都塞著滿滿的吃食玩物,小娃娃歡叫不停,一時之間,心目中隻覺得秦蘇比親娘還親上三分了。
兩人玩在花花世界之中,當真是樂不思胡,興致上頭,早把枯坐房中的胡騙子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秦蘇領著胡炭連吃帶喝,連買帶看,消磨掉了一整天。看完雜耍,兩人又去看船。十裏秦淮正是天下最繁華富麗之地,大小樓船堆雲接天,彩舫畫舟爭奇鬥豔。許多盛裝女子憑舷撒花,向兩岸觀者搖手歡笑,逐豔的公子墨客帶同友伴驅舟相戲,佳句工詞有時而發,寬闊的江麵上,笑語聲,絲竹聲,牙板唱詞,錚縱琵琶,響徹雲霄。
天色初暮,憑江萬家燈火齊明,光跳波心,映得水麵如貼上片片金鱗,瑰麗之極。
秦蘇看的目弛神搖,心中隻想:原來人家的日子是過得如此精彩多姿的……唉,真可惜了當初十幾年歲月,守在空山上,半點也不知天下竟有這樣好玩好看的物事。
現下脫離玉女峰,終於無拘無束,能看到這樣繁盛誘人的美景了,隻是,一個人來看花燈船歌,未免有些孤單無趣,若是胡大哥魂魄能夠回身,能與他手牽手同立在岸邊觀船,豈不是人生至樂?
秦蘇想得心頭一熱,腔中便撲撲亂跳起來。雙頰之上抹一道羞紅,更增嬌豔。
便在此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邊讚歎道:“絕色!真是絕色!唉,雲鬢堆青堪閉月,皓玉羨絕東江雪。縱然羅敷再世,也不過是如此了。”秦蘇一驚,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著藍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正瞪直雙目看向自己,一邊不住口的讚歎。那人見她轉頭,忙收回驚飛的神魂,深深一揖,諾道:“小生賀江洲,冒昧唐突姑娘,未請教姑娘的芳名?”
秦蘇“啊!”的一聲,哪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一時怔住了,片刻,不發一言,麵紅耳赤拉著胡炭轉身就跑。這個男子好大膽,竟然這樣跟陌生的姑娘說話。秦蘇知道他先前吟的兩句歪詩是在誇自己漂亮,可是,這樣冒昧誇人,不覺得太輕浮了麼?
“姑娘!姑娘!請留步!”那年輕人在後麵連聲叫喊,秦蘇哪敢回頭,羞顏如紅布,腳不點地般,拖著胡炭就向客棧跑去。她沒有往後看,但分明感覺那男子仍注視著自己,兩道目光如同熾熱的火劍,繞過人群刺到她身上,灼得她脊背生疼,渾身發熱。
秦蘇驚羞交集。沒想到這次素容出門,竟會遇著這樣的輕薄無賴。虧得逃脫及時,若不然,讓他再口不擇言的調笑下去,那可不知有多難堪。
七拐八拐跑過兩段巷道,發覺那人沒有跟上來,秦蘇才呼出了一口氣。放緩腳步,與胡炭慢慢前走。胡炭見她一臉倉皇神態,問:“姑姑,那個人是壞人麼?”秦蘇搖搖頭,道:“不是。”這事解釋不明白,可不能跟小孩子說。
胡炭‘噢’的一聲,沒有再問。兩人走不多時,重又轉回大道上來。路上人群看起來比白日更要密集,三五一堆,摩肩接踵的,中間還雜著車馬轎子,讓行人幾無落足之地,河岸兩邊黑壓壓一片,那都是觀船看燈的閑客,把空處全都占滿了。
小胡炭一手牽著秦蘇,一手抓著糖糕蹦跳走路。薄籠的暮色之下,華燈初放,一派升平富貴氣象。街兩邊的店鋪茶肆都點起了燈籠,可豎在屋頂的招牌和幡子都隱在朦朧之中,俱看不真切。秦蘇正打量著,那家客棧才是自己的投宿之地,沒發覺前頭一人迎麵走來,交錯之際,兩人肩頭撞上了。
“啊唷!對不住了。”那人道,卻不轉身來,急匆匆又向前走了。秦蘇不疑有他,與胡炭仍移步慢行。走得七八丈後,胡炭看到一個紮花燈的攤子,站住又不肯走了,一邊拿眼不住的看秦蘇。秦蘇搖頭苦笑,這小娃娃狡獪得很,現在想買東西都不出言求懇了,隻用哀怨的眼神看人。秦蘇最受不得他這樣委屈的表情,每戰必敗。也不知小胡炭什麼時候學會用眼神殺傷人的。
小小年紀便精乖如此,長大以後可怎麼了得。
秦蘇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入懷去拿錢。可手一伸進衣襟,她便嚇出了一身冷汗,錢袋子沒了!所有的銀子盤纏都在上麵!
驚慌之下,趕緊搜察衣袖衣衫,再向來路找去,可那包錢囊卻如憑空生了翅膀一般,徹底蒸發不見了。怎麼可能?!秦蘇駭然想道,難道是有鬼了!?剛剛還想著給胡不為買點吃食回去,秦蘇特意掂了掂銀子……那才不過半盞茶之前,怎麼一忽兒就沒有了?她腦中快速回憶,立時便想到,那個與自己相撞之人極為可疑!
依稀記得那人身材矮小,穿著青色衣帽,秦蘇猛轉過頭去,在人群中快速搜尋。眼角瞥處,卻正看到一人飛快跑進十餘丈外的巷子裏麵,似乎正是青衣青帽。
“站住!”秦蘇急喝,一見兩旁人群都把目光投射過來,隻羞得臉紅到脖子根。不敢再說話了,施展身形縱躍追趕。所有的金珠財物都在錢囊裏了,要是追不回來,三個人哪裏都去不了。秦蘇心急火燎,也顧不上胡炭,六七步起落便追到巷子口,遙遙看見那人正拐入另一處窄巷,提氣一縱,跟後追去。
那賊身手靈活得很,又熟悉地形,秦蘇空懷一身本領卻一時拿他不住。眼見他越走越荒僻難行,在前頭又折向江邊,秦蘇怒從心起,默念咒語,提聚靈氣,‘咻!’的發出一小記風刀。
無形的風刃急如電火,帶著尖利風聲飛前而去,擦邊劃中盜賊的小腿,又‘撲!’的切進地麵。那賊受傷,痛哼一聲撲到在地。
秦蘇飛縱幾下,落到他身邊,喝道:“把我錢袋還我!”就要去扳他肩膀,哪知就在這時,那賊突然轉身,揚手撒出一大篷白霧,遮得麵前一片迷茫。秦蘇反應倒快,一見白光撒來,接連兩個空翻,遠遠跳了開去。免了眼目受迷之厄。但聞鼻腔中一股刺鼻辛辣的嗆味,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是石灰粉!剛才若是大意拿他,躲避再晚片刻,隻怕現在兩個眼睛都要被燒傷了。“好陰毒的盜賊!”秦蘇又驚又怒,見他快如兔子,又一頭躥進岸邊的樹蔭裏,行動敏捷之極,渾不似受傷的模樣。
“讓你跑掉,我就沒臉去見胡大哥了!”秦蘇沉下眉頭,靈氣催逼入足下,展開了縱越術。
那盜賊身手靈活,可畢竟不如秦蘇的法術厲害。一逃一追,隻片刻後又讓秦蘇銜尾跟上了。聽得背後風聲颯然,盜賊隻嚇得心膽俱裂,不敢再直跑,轉成迂回變線繞彎,盡向那些亂石爛草之所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