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正傳 仇怨(1 / 3)

山後絕會山前雲

不平和憤怒之感,是每個受到挫折的人都會生出來的。先不說查飛衡此刻委屈無已,江寧府巍巍大城,往來人眾成千上萬,正所謂人閑嘴雜,磕絆必多,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因鄰裏不睦買賣不公所願不償所欲不遂也正心懷怨氣,怒發如狂。

就中還有一人,姓路名通,此刻也正在城鎮西郊的一處房舍裏破口大罵:“臭小娘!死女人!殺千刀的狗歪貨!”聲音嘶啞,直如公鴨之吊嗓,破鑼之頻敲。隻是這房子住得偏僻,臨近也沒別的人家居住,所以盡管路通叫的驚天動地,居然也沒人來一查究竟。

望房子裏麵看去,隻見一個精瘦的漢子伏在條案上,年約四五十,滿麵乖戾之色,薄薄一層頭發,黃白摻半,小小的發髻已經散了,紛亂垂落到額前。他就是路通,江寧府人稱“快無影”的。身上也不知被誰打傷了,慘白瘦削的後背上,有三處結痂的傷痕,如同三條大蚯蚓打橫趴在他身上一般。

一個胖壯的黑漢坐在路通身邊,給他塗抹金瘡藥膏。胖漢手掌粗厚,有如蒲扇一般,搽藥動作實在說不上是溫柔細致,一推一揉之間,便跟一把鈍重的鋼刀刮過肉皮相似,路通隻疼得渾身繃直,嘶嘶抽氣,眼睛瞪得直要掙破眼眶掉落出來。

“啊——!馬爪你******……啊——!你就不能輕點兒?!”讓那胖漢觸動到傷口,路通聲嘶力竭慘叫起來,一邊痛罵那漢子。“你手上長刀子了……哎喲!我說輕點兒……你******……啊……啊——!疼!疼!好了好了不搽了!狗賊……我看你是成心要我的老命!”

馬爪麵上怒色一現而隱,眼神中頗有不屑之意。可是路通伏著身子,全然看不見。他有氣沒力的呻吟著,一邊斷斷續續的仍在責怪馬爪:“腦殼裏……缺筋……呼呼,光長個子,不長……心眼……也不知你娘怎麼把你生成這樣……”

馬爪也不與他辯駁,簡單收拾了一下藥物,麵沉如水,問道:“首領,還有別的事麼?要不我就先走了。”路通看也沒看一眼,胳膊揮了一下,示意他可以滾蛋走人了。等到馬爪昂然走出,快到門口了,路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把馬爪叫住了,惡狠狠說道:“你把狗頭這騙子給我叫來……******,他給我的鋼筋鐵骨符一點用處都沒有,老子要找他算賬。”

馬爪沒吭聲,也不轉頭回來,靜默聽了吩咐,便直直出門去了。頓飯工夫後,狗頭就被傳喚來了。這是個瘦如竹竿的漢子,枯槁黢黑,偏生還喜歡穿著翠綠袍子,勒著鮮紅腰帶,鵝黃的領子將他一張長臉襯得如同被墨汁染過了一般。

綢袍色彩斑斕,光鮮燦爛,可是穿在他身上,卻是一點也抬不起氣勢。看來便似花葉叢裏裹著一根木炭,格格不入之至。

狗頭一路小跑進門來,便半躬腰身堆笑道:“首領你叫我?”

路通乜了他一眼,喝道:“你!”狗頭趕緊哈腰,賠笑道:“是是是,是我。”

“你******。”路通罵了一句,怒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花酒抱粉頭,該你幹的活兒一點都不上心,你給我的那些破紙符咒算什麼玩意兒?你看你看!一點用處都沒有!”他指點著自己身上的幾處傷口,怒目瞪向狗頭:“老子讓人給打成了血袋子,全是你這狗賊幹的好事!”

狗頭愁眉苦臉,一時答不出話來,隻想:“爺爺……我的符咒不靈,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這……這怎麼能怪到我身上來。”狗頭是一眾盜賊夥中的軍師,早年學過一些粗淺法術,很得路通重用。時常繪些甚麼神療符,飛快符,大力符,鋼筋鐵骨符來讓眾賊服用,偶爾也有點用處,隻是功效不大。

眼下聽了路通責怪,狗頭也無可奈何,知道首領在外受挫,又準備遷怒於人了。

路通罵道:“我看你們一大幫子,全都是裝飯的桶貨!是不是都巴著老子快點死掉,好分我錢財?他奶奶的,老子養你們這群廢物有什麼用?不如趁早散了,你們趕緊夾尾巴滾出去自己找食吃!”狗頭默聲不語,麵上一副虛心領教的表情,然而心中情思悠悠,卻早又轉到散花樓相好的姑娘身上了。

路通兀自絮絮叨叨,口沫橫飛責罵,曆數自己三四年來如何勞苦功高,接過首領職責之後,不論風霜雨雪都要外出尋錢,辛苦無比。而手下眾賊又如何如何好吃懶做,技藝差勁,無能之極,大事小事全讓他一個人操心。

這些話,狗頭早就能夠倒背如流了。此刻聽訓,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可是麵上的恭敬功夫卻仍做足了,不時“是是是”的應上一句,讓路通怒火得渲。

正訓責之間,門外遝遝聲響,一個滿麵精幹的盜賊急衝衝跑進門來,路通住了口,兩人一起向來人看去。那盜賊年紀尚輕,向著路通施了禮,道:“首領,你要找的人我們已經找到了。”

路通眉毛一揚,忙撐起身子,急問:“好!她躲在什麼地方?”

那盜賊道:“就在城郊的慈音庵裏,她好像還帶著一個同夥。”

“同夥?!”路通咬牙切齒,惡狠狠說道:“哼!管她是不是有同夥!惹到老子了,就算把天王老子帶在身邊也不成!割了老子四刀,我要一刀一刀找補回來!狗頭,你給我把牛噴香叫來,咱們今晚上要幹活!”

狗頭兩眼放光,也不知心中盤算的什麼,興高采烈出門去了。路通仍沉在仇恨之中,想象著晚上怎麼逮到那個惡女人,怎樣把前幾日的仇一一報還到她身上。心中想著痛快,麵上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口中嘰嘰咯咯,發出小公雞打鳴般急促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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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府南郊,慈音庵。

秦蘇正在喂胡不為喝湯。房間裏麵充滿了濃重的燉蘿卜氣味。出家人聚集之地,戒見葷腥之物,秦蘇無可奈何,隻得隨她們吃素。十天來隻吃青菜蘿卜,臉都餓成菜色了,秦蘇不替自己煩惱,卻很心疼胡不為。

此時胡炭仍然渺無消息。每每想起那個小童叫自己”姑姑!”的模樣,秦蘇就覺得心口發疼。一年多的相處,江湖奔波路長。她在心裏早把胡炭看成是自己的親孩兒了。可是……他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秦蘇找遍江寧府的大街小巷,問了成百上千路人,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胡不為‘呃’的打個逆嗝。蘿卜是通氣之物,對他身子有益。秦蘇用手輕輕擦去他嘴邊的湯水,低聲道:“胡大哥,你再吃些,身子就好了。”她忍住酸楚,看胡不為眼眶深陷的臉。多日來奔波找人,她又把胡不為給冷落了。常常一天才作一頓飯喂他。晚上回到庵中,總看見胡不為餓得喉頭滾動……可憐他說不出話,又不能行動,餓了也隻能幹忍著。

夾了滿滿一筷蘿卜,放到他嘴邊,胡不為張口就含住了,也不知咀嚼,抽舌頓喉,將食物都吞下肚去。

已經是晚間了,尼姑們大多已經睡覺。秦蘇和胡不為寄宿在偏殿中,一個小銅壺正在咕咕冒氣,裏麵是秦蘇燉的蘿卜塊,這就是他們的晚飯。

偏殿也不算小,隻是由於廟宇香煙不盛,這偏殿也沒有經費來翻新。大紅的立柱都斑駁失色了,破舊發黑的大幅幔布從梁上垂落,將青銅油燈微弱的光線遮擋住了,堂中大片地方都隱在陰影之中。一尊不知是什麼佛的泥像端坐正堂,布滿塵灰。他麵前的供案上,擺著幾副香油果品。

佛在微笑,細長的眼睛滿蘊慈悲,看著偏牆處的兩人,似乎對他們的苦難都了然於胸。

這個世界的苦難,總是一樣的吧。生不能遂其欲,死不能舍其情。每一個生命莫不如此。佛眼看世界,千萬年來,這天下又何曾有過始終遂意的人和獸呢?得者欲更得,失者不甘其失,芸芸眾生隻能看到身前身後的短淺之物,為了一點虛無的東西紛爭殺伐,生出許多變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