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所謂的慶功宴,和每一次宮廷歡宴並無差別。歌依舊那麼情綿綿,舞依舊那麼意纏纏。每一個日子都是金色的塵埃,飛舞在陽光下,將灰暗染成耀目的金絢,空洞而忙亂。日複一日,便也習慣了這種一成不變,就像撫摸著長長的紅色高牆,一路摸索,稍有停頓之後,還是這樣無止境的紅色的壓抑。
直到,直到,香見入宮。
紫禁城所有的寡淡與重複,都因為她,戛然而止。
那一日的歌舞歡飲,依舊媚俗不堪。連舞姬的每一個動作,都似木偶一般一絲不苟地僵硬而死板。上至太後,下至王公福晉,笑容都是那麼恰到好處,合乎標準。連年輕的嬪妃們,亦沾染了宮牆殿闕沉悶的氣息,顯得中規中矩,也死氣沉沉。
是意氣風發的兆惠,打破了殿中歡飲的滯悶。自然,他是有這個資格的。作為平定寒部的功臣,他舉杯賀道:“皇上,平定邊疆之亂,乃出自皇上天縱之謀,微臣不過是奉旨而行,亦步亦趨。寒歧夜郎自大,終究不堪一擊,微臣亦不敢居功。隻是此次回京,微臣自寒部得到一件至寶,特意獻與皇上。”
嬿婉輕輕一哂,不以為意:“區區女子而已,哪怕是征服寒部的象征,也不必這般鄭重其事吧!”
綠筠素不喜嬿婉,但也不禁附和:“令妃所言極是。喪夫之女,多不吉利!帶入宮中,哪怕隻為獻俘,也太晦氣!”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深知能讓兆惠這般大張其事的,必不會是簡單女子,所以在想象裏,早已勾勒出一個淩厲、倔強的形象。
而香見,便在那一刻,徐徐步入眼簾。她雪色的裙袂翩然如煙,像一株雪蓮,清澈純然,綻放在冰雪山巔。那種眩目奪神的風儀,讓她在一瞬間忘記了呼吸該如何進行。後來如懿才知道,她這樣裝扮,並非刻意引起他人注意,而是在為她未嫁的夫君服喪。如懿很想在回憶裏喚起一點兒那日對於她驚心動魄的美麗的細節,可是她已經不記得了。印象裏,是一道灼灼日光橫絕殿內,而香見,就自那目眩神迷的光影裏靜靜走出,旁若無人。
她近乎蒼白的麵龐不著一點兒粉黛,由於過度的傷心和顛沛的旅途,她有些憔悴。長發輕綰,那種隨意而不經裝點的粗糙並未能抹去她分毫的美麗,而更顯出她真實的卻讓人不敢直視的豐采。
在那一瞬間,她清晰無誤地聽到整個紫禁城發出了一絲沉重的歎息。她再明白不過,那是所有後宮女子的自知之明和對未卜前程的哀歎。
而所有男人們的歎息,是在心底的。因為誰都明白,這樣的女子一旦入了皇帝的眼,便再無任何人可染指的機會了。
如懿的心念這樣遲鈍地轉動,可是她的視線根本移不開分毫,直到近身的嬿婉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這種突如其來的親近讓如懿深感不適,她盡可能地斂容端坐,卻聽見嬿婉近乎哀鳴般的悲絕:“皇後娘娘,這種亡族敗家的妖孽蕩婦,絕不可入宮。”
嬿婉的話,咬牙切齒,帶著牙根死死砥磨的戒備。如懿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手,想要說話,卻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皇帝。
瞠目結舌,是他唯一的神態。唯有喉結的鼓動,暗示著他狂熱而絕對的欲望。如懿,幾乎是默不可知地歎息了一聲。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兆惠得意揚揚,道:“皇上,這便是寒歧的未婚妻--香見。”
太後蹙眉道:“香見?她已為人妻麼?”
兆惠忙道:“太後容微臣稟告。香見之父為寒部台吉阿提,與寒歧本為同姓。香見自幼與寒歧許有婚約,但因其父一直不喜寒歧蠢蠢野心,所以一直未曾許嫁,拖延至今。而寒歧也曾揚言,功成之日,便是娶香見之時。”
香見似有不忍,切齒道:“我阿爹雖然不喜寒歧,但我與他自幼有婚約。部落之事我不懂,寒歧待我一片情真我卻比誰都明白。雖然未嫁,但有婚約,我也是未亡人之身。如今寒歧身死,我與他的情分怎可一筆了去?!”
兆惠想是聽多了她這般冷淡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依舊笑眯眯道:“香見乃寒部第一美人,名動天山。又因她名香見,愛佩沙棗花,玉容未近,芳香襲人,所以人稱‘香妃’,深得天山各部敬重,幾乎奉若神明。”
太後微微頷首,數著手中拇指大的十八子粉翠碧璽念珠,那念珠上垂落的赤金小佛牌不安地晃動著。太後閉上眼,輕聲道:“原以為笑得好看才是美人,不承想真美人動怒亦是國色。我見猶憐,何況年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