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健遲問:“你小時候?”
閔紅玉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許我有小時候啊?誰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嗎?”
潘健遲受了她這樣一番搶白,便不再說話。看她拿著塊地瓜,臉被火塘裏的熱氣烘得紅彤彤的,她一貫脂粉濃豔,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雙頰被火一烘,倒有點像臉頰上新添兩團胭脂紅暈,隻是這紅暈比胭脂要自然許多,真顯得有幾分稚氣,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時候也在山裏住。”閔紅玉說,“家道還算過得去,窮,也有幾畝薄田。我爹娘喜歡我兩個弟弟,我心裏也沒怨忌,誰叫他們是男孩子呢?後來到了荒年,山裏大旱,泉眼都枯了,連人都沒水吃,牲口、田裏更顧不上了,委實收不到幾顆糧。我爹就叫我舅舅帶我出來,折了身價銀子,拜了師傅學戲。科班規矩大啊,師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論,親生父母都再不相幹的。打小都說我記性好,早年間村子裏頭鬧灶火,我學什麼像什麼,十裏八鄉的人都說我能有出息。進了班子,師傅教戲文,我一遍就能記住。嗓子也不錯,說是祖師爺賞飯吃,要唱,真能唱紅了……我還記得第一回登台,師傅說,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說到這裏,她突然淘氣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出戲,唱的是什麼?”
潘健遲搖了搖頭:“我可猜不到。”
“你這個人沒趣透頂,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歡你。”閔紅玉白了他一眼,“隻有秦桑那種傻女人,才把你當寶。”
潘健遲被她刺了這麼一句,也隻淡淡一笑,並不辯駁。閔紅玉卻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這輩子都記得呢,第一出戲唱的是《寄扇》。上台之前我的心啊,跳得都快要從嗓眼兒裏蹦出來了。從後台偷偷那麼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啊!坐得滿滿當當的,我看了都直發暈,耳朵裏聽著那點子,‘嘁兒鏘、嘁兒鏘、嘁兒鏘’……”她稍稍頓了頓,竟然輕聲唱起來,“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這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下來,堂屋裏頭本來就黑,隻有火塘裏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細聲曼吟地唱著,仿佛仍舊處在那座燈火通明的戲台上,唱著她生平第一出戲。那些觀眾端坐在那裏,聽著她唱念做打,年輕嬌俏的少女,做出種種悲歡離合之態,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吧?當山呼雷動的喝彩聲響起來,她如癡如醉的模樣,就像是微醺,就像是被這火烤紅了臉頰。她的眼睛熠熠發著光,像是黑夜裏貓兒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著火塘裏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裏也燃著一把火,點亮著。
唱完這幾句戲文她就沉默了,將手上冷了的地瓜放進炭火堆裏重新烤。潘健遲卻忍不住問:“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後來怎麼又攪進這樣的渾水裏來?”
閔紅玉“哈”地笑了一聲,她笑的聲音非常尖,一點也不像她唱戲的聲音那樣圓滑柔美。她說:“渾水?天下還有人可以不蹚渾水嗎?我一介女流,又是個最下九流的戲子,任憑誰都可以來欺負,別說權貴軍閥,就算是普通人家,誰見了下九流的女戲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為我願意蹚渾水嗎?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願意,可連活路都沒有了。”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倒是十分之意外,因為畢竟兩個人還算是素昧平生,不妨她倒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樣的話,一聽便知道是實話。他雖然因為國仇家恨,漂泊多年,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更是爭著一口氣,硬是以軍校第一的成績畢業,胸中大有抱負,隻是未曾施展。而且對閔紅玉這樣的人,一直以來,不免懷了幾分輕慢之心,覺得她就是所謂的“交際花”,為人再是輕薄不過,貪圖名利富貴,不惜在易氏兄弟間周旋。今天聽她一番話,倒是十分出於意表,倒像真是肺腑之言似的。
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其實隻是單純地唱戲,也不是養不活自己……”
“是啊。”閔紅玉淡淡地道,“誰叫我心比天高,命卻下賤。我不甘心隻唱戲,不甘心隻做下九流的戲子,哪怕紅了,哪怕唱得好,哪怕有人捧,哪怕每個月包銀再多,又有什麼用?清白人家不會娶我,權貴之家更是視我作玩物。所以我不甘心,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闖到這名利場裏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哪怕有一線機會我也要試一試,誰說女人就幹不了大事?誰說這天下爭來爭去,就隻是男人們的分內?花木蘭還能代父從軍呢,梁紅玉還能擊鼓抗金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