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自從那個送信的老婦出現之後, 某等便開始追查她的身份。如今已經能夠確認, 她確實是杜家世仆, 奉了杜娘子之命而來。”幾位大漢拱手行禮, 為首者沉著地回報, “據某等所知, 最近杜家並未出甚麼大事,故而也不清楚為何杜娘子會如此突然——”
李徽凝視著已經展開的信件,上頭的簪花小楷秀致非常, 措辭優雅而平淡。清淺的檀香氣息仿佛在鼻尖繚繞不去,他的眉頭不由得漸漸鎖了起來:“再去細查,杜家定是出了甚麼變故。你們若是查不出, 便送信給孫榕與孫槿娘兄妹, 他們或許會有探聽消息的門路。”
自從口頭約定婚姻之後,濮王府與杜家便形成了默契, 暗中開始籌備婚禮。不過, 因著太宗皇帝駕崩, 李泰與閻氏都須得守孝三年, 李徽也並不願意自己守孝一年就立即成婚。於是, 這樁婚事便順理成章地延遲到了今年。然而, 二月初的時候,皇家尚未正式出孝,杜家祖母便逝世了, 婚期繼續延遲——這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當年王子獻便曾經提醒過他。
迄今為止,他與杜娘子從未見過麵,更不曾私相授受,倏然收到這封相約見麵的信件,心裏自然十分疑惑。且不說如今杜家尚在孝期之中,並不適合私下約見。單看約定的日子就在兩日之後,如此之緊,便顯然是遇到了極難處置的情形,才會這般迫切。種種跡象均說明,一位僅僅隻是想見一見未來夫君的世家小娘子,應當絕不會私自寫下這樣一封信件。
待部曲們離開之後,李徽對著那些簪花小楷看了許久,心底倏然升起些許煩躁與無奈。這是他未來的王妃,他確實應當竭盡所能為她解決所有難處。但隻要想到未來數十年都要與這個陌生女子一同度過,他便不由得回想起前世種種來。
婚姻乃結兩姓之好,是兩個家族之間的利益相交,或許更涉及到許多人的隱秘心思,涉及到權衡與暗示。然而,卻很少有人真正思考過,這樣的婚姻,新婿與新婦是否都願意?他們的所思所想,又被置於何地?按禮製而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最為重要,而他們僅僅隻需要從命,接受其他人安排自己的人生。他幾乎從未聽過有人質疑,這樣的禮製是否合情合理。
同床異夢的日子,他已經不想再過了。而且他如今並沒有心思——往後或許也沒有時間,逐漸適應一個陌生女子進入他的生活當中。或許,一時之間,他也很難成為一位足夠好的夫君。
“阿兄,你在想什麼?如此出神?”有人在書案前坐下來,挑眉笑問。
李徽抬眼望去,卻是長寧公主。他怔了怔,憶及昨夜中秋夜宴上發生的事,也隱約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悅娘,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能想到這些,說明你確實長大了,考慮事情越發周全了。”
虛歲已然十三的長寧公主,如今正幫著杜皇後打理後宮。楊賢妃與袁淑妃為獲得協理宮務之權爭奪了許久,在聖人麵前幾乎什麼招數都用過了,卻仍是抵不過她的幾句話。經過這麼些年的磨練,她也漸漸流露出了獨屬於自己的風華。昨夜宴飲裏眾人的交談,她又如何可能忽略?又如何可能不曾細細想過其中的緣故?
長寧公主微微苦笑:“阿兄,昨夜我輾轉反側,也不知自己猜得對是不對。但無論是對是錯,我覺得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願咱們兄妹之間因此而生分……我們之間,與他們是不同的。”
“當然不同。”李徽笑著回道,親自給她斟了一杯杏酪,“遲早,我們都須得敞開心扉直言此事。你選擇坦然相對,我十分欣慰。毫無疑問,叔父是一位慈愛的父親,待你們姊妹極為疼愛,與叔母亦是鶼鰈情深。與他相比,我阿爺或許有些任性天真,或許有些不稱職,但他對我們而言同樣很重要。”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兄弟,瞧起來相處亦十分融洽。當年祖父駕崩的時候,叔父甚至主動將兄長留在長安,方便照顧。迄今為止我阿爺也過得很是自在,幾乎無憂無慮。不過,悅娘,你相信他們當真信任對方麼?你相信他們的兄弟情誼,就如同我們兄妹一般麼?”
“不。”長寧公主略作猶豫之後,有些艱澀地回道,“阿爺並不信任兩位世父。看似和樂融融,但昨夜其實充滿了試探。三世父或許不會多想,但二世父是聰明人,分寸把握得極好,阿爺很滿意。後來,大堂兄的念頭險些便觸及了阿爺的底限。不過,你留在長安的保證讓阿爺放心了些,所以他才答應了大堂兄所求。”
“我其實很理解叔父。”李徽接著道,“作為聖人,他必然想掌控一切,不容許任何人挑戰天威。不過,叔父的性情亦注定了他絕非不通情理之人。有些時候,他也願意稍稍放鬆一些,令家人們都更感念他的恩寵。”無論李昆是否是真正慈悲之人,至少他珍惜慈悲的名聲,希望自己是一位無可挑剔的皇帝。既如此,他的手段便不會太過激烈,甚至就算是心存不滿,亦不會率性而為。
“但無論再如何慈和,叔父定然也有逆鱗。他無傷人之意,某些人卻有害人之心,意欲借刀殺人,不得不防。當年回長安的路途中發生的刺殺事件,後來別院中李茜娘引我們發現大世父之事,樁樁件件,都有圖謀不軌者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