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彎月如鉤, 寒星滿天, 淺淡的光芒為整座長安城鋪上了一層朦朧的銀色薄霧。盤踞在延康坊中的濮王府猶如一隻沉默的巨獸, 靜靜地趴伏在地。王府之內, 中路與東路皆是一片昏暗, 幽然而沉寂, 唯有西路燈火通明,卻依舊沒有甚麼熱鬧氣息。偶爾有數個掌著燈籠的仆婢路過,亦是壓低了說笑之聲, 仿佛唯恐驚動了甚麼似的。
李徽倚靠在長榻上,一手支著憑幾,一手掌中握著一柄鑲滿寶石的匕首, 正在細細把玩。他剛沐浴過, 烏發披散,裏衣略敞開, 露出一片光潔且起伏有力的胸膛。隨意動作間, 裏衣輕輕摩挲, 時而開時而閉, 衣內風光處處, 令在旁邊服侍的侍女都不由得紅了臉頰, 止不住地偷偷瞧著他,眼波脈脈。而他卻恍然一無所覺,俊美的臉上似笑非笑, 幾乎是心無旁騖。
張傅母不動聲色地將兩個頗有些躍躍欲試之色的侍女支使開, 而後才親自端上銀耳羹湯:“三郎君,這柄匕首可是有甚麼特別之處?奴瞧著,和庫房中藏的那些胡人匕首也並沒有甚麼差別。王郎君帶來的土儀中,光是匕首便有二十來柄罷?”
李徽噙著笑容,拿出身旁那一堆匕首端詳起來:“傅母仔細看便知,每一柄匕首皆來自不同的地方,都頗有些不凡之處——這柄是他在靈州時購置的,這柄是他在廣州時購置的,不僅裝飾雕刻有異,連匕首的線條造型也不盡相同。也難為他在一輛車中塞滿了這些,還須得顧慮不能讓人瞧出來。”
在外人看來,王子獻膽敢帶著一車尋常土儀拜見新安郡王,委實足以令人笑不可仰。堂堂天家郡王,生在富貴榮華鄉中,什麼珍奇寶貝沒見過?恐怕就算將價值連城的玉璧、珊瑚樹擺在跟前,他亦是麵不改色。尋常人若是能有機會給郡王送禮,定然會竭盡所能拿出珍奇之物來。而他居然敢拿區區邊疆偏遠之地的土儀當作禮物相送,豈不是對郡王的羞辱?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新安郡王不但收下了這車土儀,並且還出借了別院與王子獻師徒居住。許多人不禁都嘀咕起了這位郡王的好脾氣,或者揣測著宋先生與濮王殿下的交情究竟有多深厚,兩三年之後居然還能得到新安郡王的另眼相看。
當然,不會有人知曉,那車看起來平凡無奇的土儀當中到底藏著多少足以令新安郡王欣喜雀躍的禮物——且不提各式各樣的胡族匕首、長弓,便是摯友每到一地繪的風景圖與民俗圖,便足以令他愛不釋手了。對他而言,無論王子獻送給他什麼,都是價值非凡的寶物。
張傅母左看右看,也實在瞧不出那些匕首、彎弓的差異,但自家小郡王的愉悅心情卻是一望即知。她不禁也露出了笑意:“方才真該將王郎君留下來一同用夕食。說起來,廚下今日用的蝦醬,還是先前他讓人千裏迢迢從廣州送回來的呢。”
王子獻送來的禮物何止今日的一車?每回寫信的時候,他都不會忘記捎帶一些當地的土儀。雖然並不多,但勝在難得,也頗費了不少心思。年年月月如此,從不間斷,不僅打動了閻氏與周氏,也令濮王府上下都對他頗有好感。尤其是李徽身邊的人,無不真情實意地將他當成了第二個主子。
李徽微微一笑:“原來是廣州的蝦醬,嚐起來確實格外清淡一些,滋味不錯,他在信中也提過。日後他捎回的那些吃食,多讓廚下做一些。趁著爺娘兄嫂不在,我挨個嚐嚐。”以前一日三餐的食物都由不得他做主,如今他總算翻身當家了,自是該由著他的喜好來。
“奴省得了。”張傅母也知曉他的心思,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
而後,李徽親自將新得的匕首擦得幹幹淨淨,一一擺放在角落的紅木刀架上。這刀架倚牆而立,足足占據了整麵牆,設計極為精巧。刀架左方橫放著先帝賞賜給他的橫刀與障刀,中間放著當今聖人與爺娘兄弟們送給他的障刀、匕首等,而原本空空如也的右側如今則擺滿了匕首。
正當他心滿意足地欣賞著這些武器的時候,一個人影緩緩推門而入,將凜冽的寒風關在了外頭。張傅母聞聲回首看去,和藹地笑了起來,悄悄地帶著侍婢們退了下去。而那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靜默而立,與他一同觀賞著琳琅滿目的武器收藏。
過了許久,李徽突地一動,拿起先帝賞賜的橫刀。曾在戰場上飽飲鮮血的刀驟然出鞘,寒光映在他的臉上,令他的神色中多了幾分冷冽之意。然而,刀光收起的時候,他卻依舊是那位溫和無害、脾氣極好的新安郡王。
“子獻?”收刀之後,李徽這才發現身後的王子獻,眉眼彎了起來,“你是何時來的?怎麼悄悄地不出聲?我方才還想著須得問一問你,這些匕首與那邊掛著的長弓都是什麼來曆呢。想必每一樣都有或長或短的故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