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從楊家告辭離開,王子睦都不知該如何與王子獻交談。王子獻也並未以言語開解他,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與他約了一日後從藤園啟程回商州,便策馬回了延康坊。王子睦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倏然想起來——
除了隻要念及便覺得心中溫暖甜蜜的綿綿情感,他尚有許多煩惱亟待解決。他的這些品行不端,甚至可說心性肮髒的家人,絕不會安於寧靜的生活。若是不想出法子,他們遲早會鬧出事來,甚至會用盡手段傷害長兄。
既然身負著王昌與小楊氏的血緣,既然是他們的兒子與兄弟,他必然有責任阻止他們。否則,知而不言,言而不行,行而不止,他與那些虛偽之輩又有何異?
這一夜,王子獻又去了濮王府。李徽尚未歸來,寢殿內空無一人,卻顯得比往日更雜亂幾分。他凝視著角落中那一局殘棋,以及四處散落的棋子,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待他回過神來,望向張傅母時,這位老傅母卻並未解釋為何她不讓人將棋局收拾幹淨,隻是默默地帶著小侍女們退了下去。臨出門前,兩三個小侍女禁不住回首好奇地看了他好幾眼,然而他已經再一次沉浸在思緒當中,並未察覺。
當李徽回府時,夜色已經很深了。寢殿內依然燈火通明,與往日並無任何不同。然而,他卻隱約有種直覺——有人正等著他歸來。正欲本能地加快腳步,那些被他強行壓抑在角落中的紛亂情緒卻突然一齊湧了出來。仿佛有人在他的心底一聲一聲地問:你還想佯裝到甚麼時候?你還想自欺欺人到甚麼時候?
猶豫與踟躕令他不由得停下了步子,立在門前。這時候,又有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明知此事不可為,便絕不能輕易為之!這種事便如同謀逆,一旦被人發現,便是你們的劫數!既然已經有一人深陷迷障之中,另一人怎能也跟著陷下去?!有違倫理尚是其次,傷害與危險方是首要的!你可曾想過,萬一讓父母兄長得知,他們該是如何震驚與失望?!你可曾想過,你們日後想要同行共度此生何其艱難?!
心底正掙紮間,門倏然開了。李徽不由得抬眼望去,正好對上王子獻笑容晏晏的俊美臉龐。這熟悉的臉龐上展露的神情,與當日他在桃樹下看見的王子睦的神色何其相似?這雙如夜空一般深邃的眼眸中含著的情意,又何其洶湧與濃重?仿佛隻需他略微放鬆心神,便能徹底將他淹沒其中。
為何以前他從不曾仔細端詳過?為何以前他從不曾認真注意過?當真是一葉障目之故?又或許是身在局中之故?
若是能夠早些察覺,早些澆滅那些情意,他是否便不必麵對如今這種百般為難的局麵了?他們是否永遠都隻會是生死之交?即使同生共死,生時抵足同眠,死時同棺共槨,亦隻是兄弟之情、朋友之義?他們之間的惺惺相惜,隻會成為佳話,而絕非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絕非野史逸聞當中嘲弄的對象?
“玄祺?”見他久久不曾言語,王子獻輕輕喚著他的字,攬著他的肩,將他帶入殿中。
李徽本欲掙脫,但在看見他黯淡下來的瞳眸後,心中又禁不住一軟。於是,身體僵硬了片刻之後,便隻得由得他去了。
王子獻卻並未得寸進尺,隻是將他推到榻上坐下,笑指著角落裏的殘棋:“怎麼?解不出珍瓏局,便拿棋子出氣?玄祺,這可並不像你。不如,你將這局珍瓏複原,我們一齊來想想法子如何?”他自然能看出他眼中的掙紮與煎熬,此時挑破實在不明智,適當示弱一二,效果顯然不錯,一如他所料。
“……今夜有些疲憊,不想下棋。”李徽轉移了話題,“不如,你與我說一說楊府的夜宴?”
“夜宴?”王子獻勾起嘴角,“名為親眷小聚,其實不過是彼此相看罷了。楊尚書有意讓我成為他們家的新婿,日後更便於控製我替他們行事。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隻可惜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楊家女,自然是娶不得的。”李徽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道,“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噢?”王子獻靜靜地凝視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在你眼中,我應當娶甚麼樣的新婦?”
“……唯有世間最好的女子,才能堪配你為妻。”在他的目光中,李徽首次感覺到了失望與威迫。而他亦在自己的心底,發現了微微的苦澀之意。縱使微小,細細品味起來,卻足以令人心中百味交雜、複雜難言。
“無論這世上有多少好女子,都與我無關。”王子獻淡淡地道。
而後,二人便再也沒有繼續說話,隻是各懷心思地默默洗漱,而後一同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