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無法到達生命的最高目標,這個事實我想沒有人會懷疑。如果我們想象出:一個人或是人類整體,已經抵達了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困難的境界,我們也必然能夠想象出:這種環境下的生活一定是非常沉悶的。每件事都可以被事先預料到,每種事物都能夠預先被計算出來。明天不會帶給我們意料之外的機會,對於未來,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寄望。事實上,我們生活中的樂趣主要來自我們的缺乏肯定性。如果我們對所有的事都能夠肯定,如果我們知道了每件事情,那麼討論和發現就將不複存在,科學也將走到盡頭。環繞著我們的宇宙也不過是一個隻值得述說一次的故事。那些想象中的未曾達到的目標,給予我們諸多愉悅的藝術和宗教,也不再有任何意義。幸好,生活並非這麼容易就可以消耗殆盡,人類的奮鬥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們也能夠不斷地發現新的問題,並製造出合作和奉獻的新機會。神經病患者在開始奮鬥時就已經受到了阻礙,他對問題的解決方式始終停留在很低的水準,他的困難也在相對地增大。正常人對自己的問題會懷有逐漸改進的解決之道,他能夠接受新問題,也能給出新答案。因此,他擁有為別人貢獻的能力,他不甘因為落於人後而增加同伴的負擔,他不需要也不要求特別的照顧。他能夠按照自己的社會感覺獨立而勇敢地解決所有問題。
每個人都會有的優越感目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它取決於個人賦予生活的意義,而這種意義又不隻是口頭說說而已。它建立在個人的生活樣式中,並像他獨創的奇異曲調一樣地分布其間。然而,在個人的生活樣式中,他並沒有將目標表現得足夠簡捷而清晰,可以讓我們一目了然。他表現的方式非常含糊,所以我們也隻能根據他的舉止動作來猜測。了解一種生活樣式就像了解一位詩人的作品一樣:詩雖然是由文字組成的,但是它的意義卻遠比它所用的文字更為豐富。我們必須在詩的字裏行間推敲它的意義。個人的生活樣式也是一種豐富而又複雜的作品,因此心理學家必須學習如何在他的表現中進行推敲,換句話說,他必須學會欣賞生活意義的藝術。生活的意義是在生命最初的四五年間確定的:確定的方法也不是什麼精確的數學計算,而是在黑暗中不斷摸索,像瞎子摸象一樣對整體不了解,隻是憑著感覺捕捉到一點暗示後,就做出了自己的解釋。優越感的目標也同樣是在摸索和繪測中固定下來的,它是生活的奮鬥,是動態的趨向,而不是繪在航海圖上的一個靜止不動的點。沒有哪個人對自己的優越感目標清楚到可以將其完整無缺地描述出來。他也許知道他的職業目標,但這隻不過是他努力追求的一小部分而已。即使目標已經被具體化,抵達這個目標的途徑也是千變萬化的。例如,有一個人立誌要做醫生,但是,立誌要成為醫生也意味著許多不同的事情。他不僅希望成為科學或病理學方麵的專家,還要在自己的活動中表現出對自己和對別人的特殊程度的興趣。我們能夠看出:他訓練自己去幫助他的同類可以達到什麼樣的程度,以及他限製自己的幫忙可以達到什麼樣的程度。他把自己這個目標作為補償其特殊自卑感的方法,而我們也必須能夠從他在職業中或在其他地方的表現,來猜測出他所欲補償的自卑感。例如,我們經常發現,很多醫生在兒童時期就認識了死亡的真麵目,而死亡又是留給他們印象最深刻的人類的不安全一麵。也許是他們的兄弟或父母死了,他們以後學習的發展方向,就會轉變為為自己或為別人找出更安全、更能抵抗死亡的方法。另一個人也許把成為一名教師當作自己的具體目標,但是我們也很清楚:教師之間的差異是非常大的。假如一個老師的社會感覺很低,他當教師的目的,也許就是想統治比自己更為低下的人,也許隻有在與比自己弱小或比自己更缺乏經驗的人相處時,他才會覺得安全,才會有優越感。有著高度的社會感覺的教師會平等對待自己的學生,他是真正想對人類做出一番貢獻的。在這裏,我們還要特別提到的是:教師之間不僅能力和興趣的差異非常大,他們的目標對自己的外在表現也有很重要的影響。當目標被具體化之後,個人就會調整自己的行為來適應這個目標。他整個目標的原型會在這些限製之下逐步前進,不管遇到什麼情況,它都會找出方法來表現自己賦予生活的意義以及他爭取優越感的最終理想。
因此,對每一個人,我們都必須要看到他表麵之下隱藏的本質。一個人可能改變使自己目標具體化的方法,就像他可能會改變具體目標的表現之一——他的職業一樣。所以,我們必須找出其潛在的一致性——其人格的整體。這個整體無論是用什麼方式來表現,它都是固定不變的。如果我們拿一個不規則三角形,按照各種不同的位置來擺放它,那麼每個位置都會留給我們不同的三角形的印象。但是,如果我們再努力地去觀察,我們會發現:這個三角形始終是一樣的。個人的整體目標也是如此,它的內涵不會在一種表現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但是我們能夠從它的各種表現中認出它的廬山真麵目。我們絕對不可能對一個人說:“如果你做了這些或那些事情,你對優越感的追求就可以得到滿足了。”對優越感的追求是極具彈性的,事實上,一個人越是健康、越是接近正常,當他的努力在某一個特殊的方向受到阻撓時,他就越能夠另辟蹊徑,找到新的門路。隻有神經病患者才會認為自己的目標的具體表現是:“我必須如此,否則我便無路可走了。”
我們並不打算輕率地刻畫出任何對優越感的特殊追求,但是我們卻可以在所有的目標中發現一種共同的因素——想要成為神的努力。有時,我們會看到小孩子毫無顧忌地按照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他們說:“我希望變成上帝。”許多哲學家也有同樣的理想,而教育家裏麵也有些人希望把孩子們教育得像神一樣。在古代的宗教訓練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同樣的目標:教徒必須把自己修煉得近乎神聖。變成神聖的理想曾以較為溫和的方式體現在“超人”的觀念之中。據說,尼采(Nietzsche)發瘋之後,在寫給史翠伯格(Strindberg)的一封信裏麵,曾經署名為“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the Crucified)。發狂的人經常不加掩飾地表現自己的優越感目標,他們會宣稱“我是拿破侖”,或“我是中國的皇帝”。他們希望能夠成為整個世界關注的焦點,成為四麵八方景仰膜拜的對象,成為掌握超自然力量的主宰,並且能預言未來,能夠用無線電和整個世界聯絡並聆聽其他人所有的對話。變成神聖的目標也許會以較為合乎理性的方式,表現在無所不知且擁有宇宙間所有智慧的欲望中,或者是表現在使其生命成為不朽的願望中。無論我們希望保存的是我們俗世的生命,還是想象自己能夠經過許多次輪回,而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人間,又或是我們預見自己能夠在另一個世界中永存不朽,這些想法都是建立在變成神聖的欲望的基礎上。在宗教的訓誨裏,隻有神才是不朽的,才能曆經世世代代而永生。我不打算在這裏討論這些觀念的是非對錯;它們是對生活的解釋,它們是“意義”;而我們也各自在不同的程度上采用了這種意義——成為神,或成為聖。甚至連那些無神論者也希望能夠征服神,能夠比神更高一籌。我們不難看出,這是一種特別強烈的優越感目標。
優越感的目標一旦被具體化,個人就不會在生活的樣式中犯錯誤。個人的習慣和病征,對於達到其具體目標而言,都是完全正確的,它們都是完美無瑕的。每一個問題兒童,每一個神經病患者,每一個酗酒者、罪犯或性變態者,都采取了適當的行動,以達到他們認為的優越地位。他們不可能抨擊自己的病征,因為他們擁有這樣的目標,那麼也就應該有這樣的病征。在一所學校裏,有個男孩子,他是班上最懶惰的學生。有一次,老師問他:“你的功課為什麼老是這麼糟?”他回答道:“如果我是班上最懶的學生,你就會一直關心我。你從不會注意好學生的,他們在班上又不搗亂,功課又做得好,你怎麼會注意他們?”隻要他的目標是吸引注意力和讓老師煩心,他就不會改變自己的作風。想要讓他放棄自己的懶惰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他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須這樣做。這樣做對他來說是完全正確的,如果他改變了自己的行為,那他就是個笨蛋。另外,有一個在家裏非常聽話,可是卻顯得相當愚笨的男孩子,他在學校裏總是落後於人,在家裏也顯得平庸無奇。他有一個大他兩歲的哥哥,而哥哥的生活樣式卻和他迥然不同。他哥哥又聰明又活躍,可是生性魯莽,不斷惹麻煩。有一天,有人聽到這個弟弟對他的哥哥說道:“我寧可笨一點,也不願意像你那麼粗魯!”假如我們能夠了解他的目標是為了避免麻煩,那麼他的愚蠢實在是明智之舉。由於他的愚蠢,別人對他的要求也就比較少,如果他犯了錯誤,他也不會因此受到責備。從他的目標來看,他其實並不是愚笨,而是在裝傻。
直至今日,一般的治療都是針對病征進行的。不管是在醫療上或是在教育上,個體心理學對這種態度都是堅決反對的。當一個孩子的數學趕不上別人,或是學校作業總是做不好時,如果我們隻注意到這些,想要在這些特殊表現上讓他有所改進,那是根本不會有用的。也許他是想使老師感到困擾,甚至是想讓自己被開除從而逃離學校。假如我們在這一點上糾正他,他就會另外尋求新的途徑來實現他的目標。這與成年人的神經病正好是相同的道理。例如,假設他患有偏頭痛症(migraine),這種頭痛對他來說非常有用,當他需要它時,它便會“適時”地發作。由於他的頭痛,他可以避免讓自己去解決許多社交問題,每當他必須會見陌生人或做出新的決定時,他的頭痛便會發作。同時,它還使他有借口對自己的部屬或妻子和家屬濫發脾氣。我們怎麼能夠期望他會放棄如此有效的工具呢?從他現在的觀點來看,他給予自己的痛苦隻不過是一種機智的發明,它能夠帶來各種他所希望的報償。無疑,我們可以用足以令他震驚的解釋來“嚇走”這種病征。同時,醫藥治療也能夠使他在這一點上獲得解脫,並使他難以再利用他所選擇的這種特殊病征,但是,隻要他的目標保留不變,即使他放棄了這種病征,他也會再尋找另外一種。就算“治愈”了他的頭痛,他會再害上失眠症或其他新的疾病。隻要他的目標沒有改變,他就必須繼續找出新的毛病。有一種神經病患者能夠以驚人的速度甩掉原有的病征,並毫不遲疑地再選用一種新的病征。他們變成了神經病征的“收藏家”,不斷地擴充著自己的收藏目錄。閱讀心理治療的書籍,隻不過是向他們提供了許多他們還沒有機會一試的神經病困擾而已。因此,我們必須探求的是他們選用某種病征的目的,以及這種目的與一般優越感目標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