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誰也不必活得像條狗,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在某一個階段我覺得自己很牛,當我走到另一個階段的時候,再往回看,會覺得那時候的我真傻。所以每個人其實都處於很傻的階段,隻分自知與不自知而已。”

這話是我很喜歡的菜菜姐跟我說的,當時我們在不知名的小酒吧喝酒,旁邊三三兩兩的人在打台球,麵前放著油炸豆腐和土豆,我頭疼欲裂,悄悄叫了杯熱椰奶代替了啤酒。

菜菜姐說,以前上學那會兒別人都說我們和海燕小姐是鐵三角,上課、打飯、購物,凡事都要湊到一起,趕上其中一個的生日,不管手頭有什麼事,也要組團來這兒胡吃海喝。她比過去開朗了很多,再也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也漂亮了不少,看來這些年我們都變了很多。

我看著她,在我印象裏那個桀驁不馴,留著黃色短發,仿佛隨時都要抽刀砍人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留著黑色長直發,穿著簡單幹淨的毛呢大衣,戴著黑框眼鏡,儼然一副高中女學生樣子的女人。

就算是在白天,我也不一定能馬上認出她來。可她認出了我,在反應了幾分鍾之後,她在微信裏問我:本子,是不是你,我好像看到了你。

不得不說這是一場十分奇妙的相遇,全國陸地麵積960多萬平方千米,我們選擇了同一個地域,全國人口13億之多,我們不期而遇,擦肩而過,闊別五年以後,再次重逢。

驚喜之情,唯有以酒代之,方能言表些許。我們聊著瑣碎的小事,談著各自的境況,我又想起了十八歲的海燕小姐。

用我當年的導師——老大的話來形容十八歲的海燕小姐:當年那叫一個土,渾身上下散發著土味。

老大這麼說的時候,小師弟還頗為不信,我甚有犧牲精神地翻出了當年海燕小姐的照片。師弟看後嘖嘖稱奇,連連問道:“師兄,你能告訴我,是什麼讓她從一個屌絲少女變成一個極品少女的嗎?”

我知道他這個“少女”一詞用得有多勉強。那時候的海燕小姐110斤的體重,別說衣服牌子,就連正反都經常分不清,亂蓬蓬的長頭發雖然常清洗,但從不打理,唯一的護膚品是大寶天天見,小籠包臉形,笑起來一雙眼便沒了,偏偏顴骨還高,除了臉上明顯的贅肉,其他的都模糊了。偏就是這樣的她,硬是選擇了一條文青的路——獎學金拿得好好的,中途毅然休學半年,跑到北京的一個培訓班學編導戲劇。

菜菜姐不放心,也緊隨她去了北京。菜菜姐說,當海燕小姐滿懷期待地衝到北京,看到所謂的培訓大學校是一排簡易房板搭的小平房的時候,臉頓時灰成了雕塑,可她還是不肯放棄,堅信凡事須得透過表麵看本質。但當她看到本質以後,她沉默了,估計在心裏早就千百遍罵娘了。

想象中激情澎湃討論文學與藝術的同學並未出現,一個個光鮮靚麗、炫富炫美的富二代坐了幾排,海燕小姐站在教室門口看著他們,他們瞥了眼她,繼續哈根達斯、阿瑪尼、阿迪達斯和奔馳。

從那時候起,海燕小姐開始明白,夢想照進現實會落下一片陰影,那陰影可能會把你覆蓋,讓你喘不過氣,讓你無力掙紮,但還是要振作起十萬分的精神去麵對,因為這是你選擇的路,即使一片漆黑,你也要一黑到底。

於是,她當時給人的印象並不算友好。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敵意,滿臉都是殺伐氣息,似乎隨時準備衝出去與人幹架,膽敢觸犯我領土者格殺勿論,像大山裏跑出來的猛獸,渾身上下都是危險與野性,可惜她不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充其量是一條來自南方的狗。

海燕小姐習慣於和班裏的同學們盤踞兩頭。他們會相約著出去唱歌喝酒,算上所有人頭,自動忽略她。而她也會默默收拾好書本,將教學用的筆記本電腦順帶拿走,回到寢室關上門繼續看她的電影,寫她的影評,第二天清早,在播音班開始朗誦《海燕》時,她自覺起床,開始一天的學習與活動。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播音係的學生們總是會激情澎湃地朗誦這樣的散文和詩歌,有時候,她會伴著他們抑揚頓挫的朗讀,在零下十幾攝氏度壞了暖氣的公共衛生間,提兩壺熱水洗澡,一邊冷得渾身發抖,一邊罵著“我靠”,一邊滿懷鬥誌地想:我就是那不怕死的海燕。

有一次海燕小姐在食堂門口端著飯盤摔了個狗吃屎,湯湯水水潑了一身,原本也不是很疼,可她趴在地上硬是爬不起來。旁邊有個專業課老師看不過去,過來扶,手還沒碰到她,她就開始號啕大哭,邊哭邊自己爬起來,規規矩矩地把飯盤還給食堂大媽,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一路號回了宿舍, 校園廣播還不失應景地放著《Far away from home》。

因而,海燕小姐時而聽到朋友說跟室友有矛盾,或者說和親友間有摩擦,或者說跟同學相處不愉快起了爭執諸如此類的小抱怨,她總有些不以為意。他們也老說她不懂他們的心情,她也不跟任何人分辯或者解釋。

一次生日聚會,海燕小姐一邊向我們砸蛋糕,一邊矯情地說:“在我看來,還能跟人鬧矛盾,起爭執,那至少證明你這個人在別人眼中還是個活人,是存在的。總好過被人當作空氣忽略掉,明明是活在一堆人中間,可偏偏和任何人都沒有交集,被孤立,被忘記,被劃入另外一個國度。”

冷暴力比其他任何形式的暴力更讓人痛苦,身體的傷害能隨時間的推移慢慢愈合,內心與精神的傷害,時間從來給不出確切答案。

在那段被所有人排斥的時光裏,她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專業學習裏,不停地看書寫作,想要以此來證明某些東西,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證明些什麼。證明些什麼呢?證明自己沒有這些人情的羈絆,反倒更舒了自己的心?證明自己的未來能通過一些外力的因素,變得不那麼俗套卑微?

這個問題就一定有標準答案嗎?

漫無邊際的黑暗裏,老大的出現無疑讓海燕小姐看到了曙光。這個運動細胞極佳,連走路都蹦躂得老高的青年,偏就讓她覺得很有文藝氣息,仿佛看到了指路明燈的光輝模樣。

其實,在我們幾個師兄妹看來,老大絕非善類。我師弟原本算是半個道上混的,到了他麵前,照樣被罵成狗,完了還得點頭哈腰地承認錯誤,絕不敢吱聲。

海燕小姐當老大學生那會兒,練就了一身死不要臉的好本事,任他各種罵她二貨、沒文化……她還是會雷打不動地每天拿劇本給他批閱,哪怕直接被他扔進垃圾箱,她也能淡定地再次掏出一個本子一支筆繼續寫。

當然,像老大這樣子十分有格調的老師,羞辱人的方式肯定不會隻是赤裸裸的責罵或者鞭笞,他能換著花樣全方位地打擊你刺激你,直到你崩潰或者百煉成鋼。

有一次,老大很高興地跟她說:“你給我的那個劇本我先收著了,我拿到別的培訓班當範文呢。”

海燕小姐聽了這話還有些竊喜,心想:都當範文了,肯定是我寫得還不錯吧。

結果老大說:“別多想,是當反麵例子。我要告訴他們,能把劇本結構寫成散文結構的極品,就是這樣子的……”

海燕小姐默默拎起筆,翻開新本子的一頁。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惱怒地抬頭:“老大,你能把我的劇本還我嗎?我來改成散文,沒準兒還能出個散文集。”

老大嗤笑:“你還是滾回家種樹吧。”然後他頭也不回地揚著下巴,踱步出了教室。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嘴硬心軟的老大,在帶後麵那幾屆學生時,常常都會提起她,大意是說:“你們這些loser,這麼垃圾還不肯努力,想當初我帶過的你們的一個師姐,底子還不錯,還那麼努力,你們能趕上她十分之一的努力,就不會那麼low 了……”

在老大日複一日的罵聲中,日子也就一天天過去了,她不知道重寫了多少篇戲劇架構,又有多少天在壞了暖氣的教室裏,哆嗦著寫到手腳麻木。她隻永遠記得,在後來某個陽光和煦的午後,教室裏所有人都出去吃飯了,老大從門外走進來,她還拿著筆在寫。他搬了把椅子,把椅背轉過來,隨意地趴在椅背上,坐在她旁邊,看她寫文,眼神漫不經心但又透著嚴厲。

彼時海燕小姐手指凍得通紅,還生了凍瘡,被他一看,脊梁也不自覺地挺直了,寫得戰戰兢兢,悄無聲息。過了很久,終於寫完了四千多字的戲劇架構,她躊躇地遞給老大。

他隻是專注地翻著,世界安靜得隻剩書頁翻動的聲音,海燕小姐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直到老大說:“行了,你這水平也就湊合能看了,可以去考試了。”她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地垂下了腦袋,也許他並沒有看見,她低頭擦去了眼角的淚。

故事的結局,並沒有像很多勵誌故事那樣走向了happyending。海燕小姐鬱鬱寡歡地去了北京,又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重慶。

按照老大的說法,她國戲前兩場考試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可是第三場麵試後,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名字了,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經過深思熟慮,他才得出了一個十分穩妥的結論——

“你看你吧,國戲和中戲都是衝到了麵試才被刷掉的是吧?那說明你專業知識是沒有問題的,問題隻有一個……”

海燕小姐滿懷期待地望著老大,臆想著一些高大上的答案,比如被黑幕被潛規則被不小心遺漏諸如此類的回答。

等了好一會兒,老大都不再說話,隻是看著華燈初上的江景,一臉深沉,若有所思的模樣。

此時距離海燕小姐的十八歲已經有些年頭,她再也不像當初那樣執著於一個答案。因為不管失敗的理由有多麼充分,也不足以改變失敗的事實,不過是聊以慰藉的借口而已。

她學著老大趴在鐵欄杆上看江景,來來往往三兩船隻,城市繁華,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的立交橋橫亙江上,高樓大廈裏多少紙醉金迷初初開場。

十分認真地感歎了一會兒重慶的夜景真乃絕美,她沉浸在城市自豪感中無法自拔,對自己身為重慶妹子頗感驕傲。菜菜姐則在一旁來回踱步,欲說還休地等著老大的回應。

老大忽然悠悠地來了一句:“我想真相絕對隻有一個,那就是你長得太醜,顏值太低……”

傻了好一會兒,兩人才回過神來——老大是在說當年的藝考。反應過來後,海燕小姐整個人就不太好了,她望著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拍死另一浪,擼了擼褲腿,黑著一張臉,默默地往江邊走去。

重慶是一座飽含悲情主義的城市,人們大多隻知道重慶的辣椒驅寒爽口,卻未曾細思,其實辣椒吃多了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流眼淚。

海燕小姐脫了鞋站在江邊的岩石上,跟往江水裏拋石子的我和菜菜說:“在最後一次藝術專業考試中,我參加完中戲的麵試,走出門口,走到教室外麵的樓梯間。在我旁邊的是兩個教室,一個裏麵坐著和我一樣忐忑不安的藝考生,一個裏麵坐著氣定神閑的中戲考官,我們形成了很怪異的三個空間——我們之間互有關聯,我們之間毫無幹係。”

周遭光線不足,雖看不明晰,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哭了。

送海燕小姐回家後,我和菜菜姐同路。這一路上她沒有像平時那樣大大咧咧地向我調侃吐槽,而是兀自一人低頭走在前麵。快到家時,她卻轉過身紅著眼圈跟我說:“她剛才沒說的是,當時她疲憊地抱住了肩膀,使盡了渾身的力氣,也沒有將眼底的眼淚逼回去。她又一次號啕大哭,像在學校食堂摔了一跤那樣,邊走邊哭,完全無視旁人的側目。”

李白曾有:“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海燕小姐則是:我本楚狂人,號啕訴情仇。

此後的那些天她謝絕了所有的飯局、聚會,在我和菜菜姐差點就想撞開房門看看她死沒死的時候,她忽然發了條說說,還是一貫的矯情:

在我哭得不能自已的時刻裏,世間的一切都離我遠去,唯有我自己的喜怒哀愁在眼前重複播映,那是一種忘我的釋放,一種酣暢淋漓的愛恨。我不再是課堂上板著冰塊臉嚴肅地反駁老師的學生,也不是課堂下鄙夷同學的貧困生。我隻是我,隻是滄海一粟,隻是最渺小的一抹塵埃,隻是一個有血有肉放下所有偽裝的少女,在回顧我遭遇的一切時,我選擇了最為誠實的表情。

多年以後,站在我和菜菜姐麵前的海燕小姐,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孤獨而暴戾的少女,她學會了微笑待人,也學會了穿衣打扮。我們終於能夠心平氣和地聊起個人的生活,也說到正在遭遇的低穀與窘境,再也不會那麼歇斯底裏,即使表情更為豐富,可內心已趨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