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海燕小姐的變化,最開始她諱莫如深,搞得十分神秘。我們本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談起她的女神進化史,沒想到在某個醉酒的午夜,她趴倒在馬路邊,一口氣全嚷了出來。
彼時剛落了一場小雨,地麵還是濕的,海燕小姐穿著精致的高跟鞋,黃色小西裝,白色雪紡衫,隱約可見姣好的身形,黑色包臀裙襯托出長細腿如兩根筷子,妝容精致沾了水有些花,黑睫毛膏暈染了白皙麵龐。她走路不穩踩進了水坑裏,狠狠摔了一跤。
這一跤似乎將她摔回了十八歲的時光。二十二歲的海燕小姐,一身狼狽地坐在水窪裏,不再號啕大哭,而是淡定地脫了髒掉的黃色西裝,高跟鞋也扔到了一旁,她隨意抹了把臉,就開始大聲號歌,沒調子在點上。
我和菜菜姐聽了好久才聽出來,她是在唱《時間都去哪兒了》。我們倆傻眼了會兒,想要過去把她扶起來。沒想到海燕小姐大手一揮,製止了我們,她一手搭著西裝,一手提著高跟鞋,赤腳開始暴走起來。
一直暴走了十幾公裏,我和菜菜姐氣喘籲籲地追在她身後,生怕她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傻事,比如扒光裸奔,跳進長江裸泳啥的——上社會新聞頭條那就不好了。
海燕小姐停在了重慶最高大上的酒店大門口,她傻傻地看著金碧輝煌的大廳,笑著說:“你知道我當年藝考失敗,回到家我老爸說了什麼嗎?他歎了口氣,整個人都放鬆了,拍著我的肩膀說:‘沒考上也好啊,你要真留北京,家裏這條件,在北京給你買個衛生間都不夠……’我死命想著自己在北京苦,自己在北京受到了排斥,遭受了不公平對待,卻從來都沒想過我爹媽在家擔驚受怕。我覺得我了不起,我覺得我堅強,我覺得我特牛,其實說到底,從頭到尾我都是個自私的傻子。我跟條喪家犬一樣回了重慶,回到你們身邊,向你們尋求安慰,說到底我還是沒那麼有能耐啊,混到現在,連這種酒店的大廳都不敢進啊,生怕髒了人家地板,我還是一副窮酸相啊,你們覺得我進化成女神了?沒有啊,我隻是太過茫然,識時務地向現實低頭了……”
那晚,海燕小姐嚷了很久,在酒店保安警惕的注視下,我和菜菜姐默默地將海燕小姐架走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心情總有些複雜,望著迷迷瞪瞪還含含糊糊叫著“爸媽”的海燕小姐,我疲憊地點了一根煙。
勇敢了太久,城市充滿短暫煙火,照亮了誰的沉默,終於明白,隻是寂寞。
我和菜菜姐本以為海燕小姐肯定是不行了,被現實壓榨得太狠,過去那個海燕小姐定然是一去不複返了,在看到她麵容精致、花枝招展地出現時,我們心裏都有些淡淡的惆悵。
海燕小姐最終還是消化不了我們那惡心的表情,十天半個月都不再露麵。再見她的時候,她素麵朝天,穿著運動牛仔褲,蹺著二郎腿,坐在藤椅上,手拿一瓶啤酒,喝得分外蕭索。
那一天的海燕小姐不太一樣,很平靜很溫和,即使沒有任何妝容也格外美麗,比起十八歲,她眉眼長開了,褪去了嬰兒肥,又因為多了些經曆,整個人看上去便與眾不同,我一直在黑暗中觀察她,菜菜姐則無所察覺地與她閑聊。
菜菜姐說到她寫劇本的問題,我們談到了寫作的真實與姿態。海燕小姐說:“我如今的寫作狀態與過往已經不同了,但有一點依舊沒有變化,那就是我對於寫作的熱情。老大曾經問我,你為什麼不放棄這條路,選一條容易的路去走。”
海燕小姐是這樣說的:“也許是因為我傻吧,也許是因為除了這條路,我已經找不到別的出路,我把自己逼上了不能轉圜的境地,因著我執拗的本性,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
但寫作到底是什麼呢?其實我們依舊還在探究這個問題。菜菜姐喝得有些微醺,不過眼神卻是越發明亮:“你應該放低你的姿態,如果你要寫作,你便不能站在上帝的視角去看待人世間的一切,你需要去生活,去觀察你周圍的生活,你需要融入生活,在生活中發現不同的東西,去思考不同的人的生活狀態,隻有這樣,你才能去談寫作。”
那場談話持續了很久,其間海燕小姐持續喝酒,桌上擺了一排空酒瓶,全是她喝的,可未曾見她露出絲毫醉態,我想起了她那天耍酒瘋的樣子,其實她隻喝了兩杯雞尾酒。
很多時候,我們隻是需要任意的由頭來發泄內心的鬱結,又怕被人看出真假,虛虛實實,遮遮掩掩,做賊心虛。海燕小姐擱下最後一瓶酒,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和菜菜姐,發出了這些年來最正經的感言:“其實,所謂的作者,他們都是生活的觀察者,也是生活的引導者,不過前者要用眼睛與心,後者則得依靠思考與儲備的學問罷了。”
我和菜菜姐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覺得海燕小姐又要飛了,至於往哪兒飛、怎麼飛,我們無從得知。
後來,海燕小姐辭去了月薪過萬的新工作,又去北京某公司競聘《萬萬沒想到》劇組月薪兩千的一個幕後崗位,準備跟一群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共同領悟惡搞喜劇的精髓要領。她走的那天,沒讓我和菜菜姐去送她,她給我倆發了條短信:
“也許,我一直以失敗者的姿態活著,但我像海燕一樣前行著。也許,我還是像傻子一樣死磕著我的生活,但我還是向著有光的方向發展著。把心放在最低的位置生活,抬頭仰望最美的星空,盼望著,總有一天能看到最亮的星,它從未停止發光閃爍。”
生活不就是如此嗎,我們過著飲食男女平凡無奇的生活,我們安於現狀、不思進取,餓不死也凍不死,然而,當有一天來自我們世界之外的光照亮我們時,我們發現,我們活著不隻是拖著一副皮囊苟延殘喘這麼枯燥,我們還有天空,還有星星,還有夢想和花卉。
去北京後的海燕小姐換了手機號,重新注冊了交友軟件,我們就再沒聯係過了。不知你現在是飛黃騰達、日進鬥金,還是正在寒窗苦學、尋路發展。無論你經曆過什麼,或者正在經曆什麼,當你重獲新生的時候,你的此生勢必風霜不再。因為每個把自己的位置放低的人,都注定是內心潛藏大能量的人。
咋咋呼呼地生活,全心全意地付出
一
燕子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正在熱映《新白娘子傳奇》,趙雅芝那一版的。她們一群小屁孩啥也看不懂,就知道白蛇可以變成人,人可以變成蛇,然後,變來變去,法力特別大,讓誰死誰死,讓誰活誰活。另外,電視裏的人一邊說一邊唱,說的時候加進去一點唱的,唱的時候加進去一點說的,時髦死了。
燕子以為那才是正常的表達,就跟著學。也不記得是誰先起了這頭,總之一夜之間,全班四五十個小屁孩,不分男女,都用起了說加唱的方式來交流。
比如,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給我吃蘋果,我就把你告老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再就是,你要不要上廁所,咱們一起,一起去啊,啊啊啊啊啊。還有,我不跟你說了呀,你不要再跟我說,我們不是朋友啦,啊啊啊啊啊。等等。
全是白娘子的調調,唱得能把人急死,還配以貼切的表情。現在想想是挺好玩的,那時候覺得就該這樣說話,多美。
放學了回家,玩的還是新白娘子。(一九)九幾年,陝西的農村比較落後。燕子還沒有像樣的內褲穿,就是媽媽用棉布做的那種四方四正可以外穿的四角褲。外麵是一條長裙子,也是棉布做的,做得長是為了穿得更久一些,水紅色,搖搖曳曳,還有蕾絲花邊,好看得不得了。當燕子穿著她這條裙子加入那一大群女生的時候,為首的要演白娘子的那個大孩子就會指導她:“你,把裙子脫下來,脫下來我頂頭上,這才是白娘子。”燕子那時候小,沒反抗意識,人說脫就脫,最後的場景是,燕子穿著短褲站在一邊吸鼻涕,大孩子頂著她水紅色的長裙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扭來扭去,扭來又扭去。
她們還吹牛,吹大牛。燕子的同桌是一個女老師的侄女,那女孩特別凶,對她不好,欺負她,還揍她。燕子生氣,不敢告訴老師,也不敢跟爸媽說,就忍著。一天,那女孩欺負得燕子都沒地兒坐了,她就哭,一邊哭一邊唱:你就等著吧,我的舅舅是神仙,啊啊啊啊,我叫他來收拾你,啊啊啊啊,他有天兵和天將,啊啊啊啊,還有一把大環刀。他在學校大門口,騎了一條大蟒蛇,你再打我他就來,來呀來呀,打死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女孩嚇得放學都不敢走,縮在教室裏,直到她姑姑來找她。找她她還不走,狠勁哭,死活不出學校大門一步。
其他人也吹牛,反正把各種親戚各種長輩悄悄地拿來用。要麼爸爸是玉皇大帝,要麼媽媽是觀音菩薩,反正就是要從感覺和名字上比另一方牛。
也沒吹、唱多久,後來不了了之,好像又是一夜之間,大家不這樣玩了。
二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拚哥。
說到這件事,燕子就來氣。那時候她還沒跟上潮流,一天下課,跟要好的女同學在一處教室前麵的場地上踢毽子玩。你踢一我踢二,正玩得不亦樂乎,迎麵走來一個男的,是她們村子的,比她高很多級。他凶神惡煞地走過來,她也沒怎麼注意,誰知,那貨竟然憑空一腳,把她踢得直接躺地上了。完了,那貨還伸出指頭指了指她:以後小心點。
燕子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看他走遠才放聲大哭。同學們不明所以地圍過來安慰她,她更努力地哭。到底為什麼踢我啊?後
來才知道,同桌那女孩是他的妹妹,他替他妹出頭教訓她。燕子就嘀咕開了:老子這麼善良,過過嘴癮而已,能把你妹咋的呀。
於是乎,在這前車之鑒下,燕子開始搜集自己的親戚網:我的小表哥在四年級;我的大表哥在五年級;我還有一個小叔叔,在六年級;還有外婆鄰居家一個哥哥,也在六年級。嗯,不錯,每個年級都有,很好。後來燕子再跟別人吵架、打架,就跑去找她大表哥,他跟她最親,從不拒絕。大表哥急匆匆地來到她的教室,指著一群小不點說:“誰欺負我妹呢,以後小心點,看我不把你腿打斷!哼!”
燕子的心裏就樂開了花。
三
燕子上到初中三年級時,學校調來了個禿頂的老師,年近中年,又不好看,還矮。他教語文,教得很認真。難看的語文老師,有一個漂亮精幹的老婆,這個漂亮精幹的老婆給他生了個帥氣可愛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跟著他爹來到了燕子他們班,一不小心,坐在了她的旁邊。不是同桌,但是挨得很近。小男孩叫趙太陽,他有烏黑烏黑的頭發、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而且,他特別特別白,又白又嫩,還透著嬌羞的粉紅,看得人想捏一把。
那時候小,也不太懂那些兒女情長,燕子就是覺得他好看,跟班上其他那些黑不溜秋拿個樹枝當馬騎著跑的男生是不一樣的。於是,她比較關注他。
燕子學習好,是學習委員,上自習課的時候,老師不在跟前,就囑咐她拿張紙條來記名字。誰說話記誰,誰走動記誰,誰移個凳子、碰個桌子、放個屁、打個嗝她都記,公私分明,義正詞嚴。下了課,她蹦蹦跳跳,直奔老師辦公室,喊聲“報告”,交上紙條。第二節課,老師就會捏著那份名單出現,全班嚇得大氣不敢出。
但是,燕子從來沒有記過那個小男孩,他離她近,把一顆西瓜一樣的圓腦袋擰來轉去的,她都沒記過。雖然,記了也沒用。
直到一次音樂課。學校的音樂老師是個善良的姑娘,溫文爾雅,上過專業的學校,特別好。燕子很喜歡上她的課,因為能在她的身上聞到一股與眾不同的味道。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味道,叫城市。那一次音樂課,老師沒有教新的歌曲,也沒有讓他們練習學過的歌,隻是站在講台上問他們:“誰給大家唱首歌啊?”燕子坐在第三排,蠢蠢欲動。
不久前,收麥子的時候燕子她媽跟她說:“唱歌就要聲音大,聲音越大越好,你看那電視裏的董文華,她就是聲音夠大,才上了電視的。”就在那片海一樣的麥子地頭,燕子放聲歌唱,四下無人,她媽一邊拿著鐮刀急速揮舞,一邊騰出手來給她鼓掌,不住地稱讚:“好,好,就要這樣大聲!”
看,我媽都那樣誇,怕什麼!想到這裏,燕子默默地舉起了手。年輕的音樂老師一怔,示意她站起來,向全班隆重地點評了她的勇氣,之後,問她唱什麼歌。燕子羞澀地回答:《星星點燈》。之後,便咳咳,扯開了嗓子吼。剛一開口,燕子就用微微的餘光瞄到那個漂亮的小男孩忍俊不禁的樣子,他用一隻手捂著嘴巴,眼睛都笑彎了,噗一聲,趴倒在桌子上。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石榴,歌沒唱完,就哼哧哼哧地想哭。老師聰明,察言觀色,在她不出聲的時候,讓她坐下,並且誠懇地說了幾句表揚的話,說得她更加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