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每一節自習課,燕子就想方設法地在紙條上記那個小男孩的名字,他的什麼都不好,他就是我的敵人,他連呼吸都不能大聲。從那以後,她就不再相信她媽的話;從那以後,她也沒在公開場合唱過歌。
四
咋咋呼呼地完成小學、初中、高中學業後,在大學高昂的學費和艱辛的生活麵前,燕子選擇了漂泊異鄉打工。那段時間她的座右銘和她以往的作風一樣孱弱:我們鬥不過印鈔機,又鬥不過取款機,隻能換一個主題,這就是理想的意義。
本來不上學後,燕子就打算去廣東打工的。但那幾年,她那個鎮子上好多去打工的人,不是不幸被卷入傳銷的陷阱,最後被騙得身無分文、居無定所,就是在工廠裏幹了折壽的工種,得了胸悶咳血的職業病。
她媽擔心,死活不讓她去,她就跑到地頭幫家裏除除草、施施肥。白天幹農活休憩時,燕子就緊皺眉頭,望著遠處黃燦燦的麥田、成片的山巒,一副思想者的派頭。
當時正趕上鎮裏蓋養老院的樓房,燕子在那裏當了三個月的建築小工。白天三十來攝氏度的高溫和高強度的勞動,很快讓她原本果凍質感的皮膚,變成了地道的椒鹽土豆。有次燕子推車去倉庫三百米外的工地運建材,碰上一群剛放學的女高中生,她們穿著潔白得像雪一樣的連衣裙,推推搡搡地在說著班裏男生的閑話。從工地旁邊路過時,其中一個女同學突然停了下來,指著燕子說:“你……是不是燕子學姐呀?”
燕子把推車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眯縫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隻有一麵之緣的小學妹。
簡單寒暄幾句,燕子也沒覺著別扭,大大方方交代自己的工作,引得幾個同學紛紛向她豎拇哥兒,誇她力氣大。等到人都走了,燕子這才哼哧哼哧地直想掉眼淚:有誇女孩力氣大的嗎!
總當小工工資不高,身體也吃不消,在燕子婉轉的遣詞用句中,包工頭總算是知道了她的用意。
包工頭說:“你不讀書的事我知道……如果不上學就和鎮裏其他年輕人一樣去打工,可叔不騙你,這打工活苦,而且幾乎沒有出路,你一女孩子不到迫不得已可別選這條路,學費可以慢慢籌,機會過了就沒了。”
燕子說:“大學嘛,誰不想上,可我高考報名費都是借的啊。”
包工頭歎了口氣:“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燕子撓撓頭,說:“打算去廣東打工,但那邊沒有熟人,一時也過不去。”
包工頭說:“我有個表弟正好在廣東電器廠打工,這樣吧,我今天聯係一下他,如果可以的話你就去他那裏,出門在外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燕子連忙感恩戴德握手言謝,就差當眾三拜九叩首了。
五
三天後,燕子拋下新買的茶缸和抓狂的老媽,揣著四百二十塊錢,肩扛鋪蓋卷,手提全市地圖,走向通往石碣的客運站,風風火火的,一身的柴火氣。
包工頭的表弟,高高瘦瘦的,眼窩深陷,因為上夜班比較辛苦,滿臉的疲憊。他幫燕子在他上班的那個廠附近租了一間臨時房,裏外間,燕子住的是外間,裏間還住著兩個來城裏販賣農產品的農戶。十元一天,房間裏除了一張床別無他物,一層樓有兩個公用的洗手間。
外麵是夜市,地麵肮髒,小店擁擠,貨品擺在穢濁不堪的道麵上,下麵連一張隔離的報紙都沒有。這鎮子毗鄰東莞的好幾個工業區,住滿了前來打工的工人、農民、學生、技術員。夜市較之別處更為熱鬧,是外來小生意人的天堂。燕子隨便吃了碗炒麵,就噔噔噔地上樓,倒床便睡。
燕子第一次去的一家電子廠,是她花了四百塊中介費才報上的名。當得知中介所每介紹進廠一個女孩子,能賺少則五十、多則一兩百的大洋時,她都有一種擼起袖子給中介所的大隊伍扛旗的衝動。
八點過幾分,廠裏來了個負責人,讓麵試的人帶著證件進去。男女孩子是分開麵試的。燕子她們女孩子大概四十多個人,列成四隊站在一個辦公室的門前空地處。第一輪麵試,考官先過來檢查證件是否真實,再讓她們躺在地上做幾個仰臥起坐,看身體素質是否過關,態度是否端正。第一輪過後便有一部分女孩子被打發出去了。
看到這種考試場景,燕子的腦海裏一下子腦補了一段奴隸主挑選奴隸的情形:啥子都比人值錢!
幸存者進行第二輪麵試,在西邊一個會議室門口進行視力測試,燕子念書時看的書多,也雜,眼睛多少有些近視。眼瞧著隊伍越縮越短,燕子渾身直往下滴汗,沒幾分鍾她的皮膚和衣服就“難舍難分”了。看著裏麵走出的女孩子,麵色陰沉的不在少數,燕子心裏一下子平衡多了:選不上也不丟人嘞!正思忖著以何種姿態英勇就義時,前麵麵試過的一個女孩走過來拍了拍她肩膀:“我瞅著你看東西總眯縫著眼,也是近視眼吧?”
你也是?
女孩點點頭,扭著小腦袋四周轉了一圈,見沒人瞧,往燕子手裏塞了一個東西就走了。燕子打開一瞧,是一副嶄新的隱形眼鏡。
僥幸通過第二輪,第三輪筆試對燕子來說就是小菜一碟了。試卷裏大都是初中數理化的題,但凡上過初中,聽過課的,估計都能答得上。十分鍾後,考官拿著試卷去隔壁辦公室閱卷,沒一會兒就回來念錄用名單了。不出意料,燕子被錄用進了廠,同時進廠的還有那個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女孩。
六
女孩叫趙娟娟,是甘肅的,家裏窮,很早就出來打工,已經換了不下七家工廠,搞得現在身無分文。她跟燕子說,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做一段時間,要不真的要喝西北風了。
本來她們這批新招的人要上滿為期五天的培訓課,方可上崗,但最近廠裏訂單多,於是她們培訓了兩天就被工頭火急火燎地給拉到車間來了,趙娟娟和燕子拿到廠牌,互相一看,都被分到了含浸室,做複合材料的後期工作。
含浸用的天那水是一種有毒的化學溶液,據說還具有潛在的致癌性。燕子第一天上班,剛進含浸室就被嗆得直想吐,活又不能不做,隻好做一會兒工,就跑到外麵車間裏吸幾口新鮮空氣。外麵流水線上的小丫頭們聞到燕子身上的味,會捂著鼻子小跑而過,並且嘴裏不停地說:“哎呀,臭死了!臭死了!”整個車間驢喊馬叫,叫罵聲不絕於耳。
這要擱以前,燕子準又跑到什麼地方哭鼻子去了,但這次她臉不紅、心不跳,臉皮壘得比鋼板防彈背心還厚。臉皮,臉皮是什麼?在工廠,如果你是一位一線的底層員工,那麼你的字典裏就不該有“臉皮”這兩個字。你隻是一台會說話,且不能說與工作無關話題的機器。
第一個月熬下來,燕子一看工資條,上二十九天班,才五百七十八元錢。還沒出來打工的時候,燕子早料想到會吃苦,卻沒想到打工是如此不易,沒後台沒背景,要想出頭就得比別人付出更多,甚至有時連最基本的生命和健康都得不到保障。
這不,第二個月剛開頭,燕子身體就受不了了,她沒日沒夜地發高燒。趙娟娟看著不忍,在車間裏總把燕子的活搶來做。工頭看到了,狠狠地斥責了趙娟娟一番:“以後再有替別人幹活的,加班費取消,記過一次!”這之後趙娟娟也就不往燕子跟前湊了,迎麵碰上點頭了事,下班吃飯形同陌路。畢竟友情和生存比起來,純屬扯淡。
燕子整天渾身軟塌塌的,想請假又死活請不下來。工頭、課長們的官方解釋是:“有人請假,會影響生產進程。請假的人一多,難免到時候交不上貨,違約金事小,廠裏的聲譽事大。你們要有集體觀念,不能總搞個人主義嘛!”
廠裏的規定是沒有請假私自不上班不加班,記大過一次,扣除一百元,情節嚴重者,記滿三次過直接打包走人。燕子不敢曠工,隻得咬牙挺著——一個月才多少工資呀!
燕子嘴上起泡,吃什麼都硌得疼,就天天喝米粥。一天燕子正在含浸室洗盤,一個跟頭就栽倒在地上暈了過去。工頭怕有損工廠聲譽被媒體曝光,這才不情願地準了假,並挑明說讓燕子去醫院瞧病可以,但沒有任何的醫療補助。醫生檢查說燕子得的是麻疹,有傳染性的,由於時間拖得長,現在需要住院治療,得準備一千元住院費,醫藥費還得另算。
燕子摸著口袋裏幹癟的三百二十塊錢,怯怯地問護士:“我可以不住院,隻在你們這裏打吊針嗎?”
護士鄙夷地看了燕子一眼說:“沒錢就別到這裏來呀,去別的小醫院啊。”
這時旁邊走過來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醫生,問明事情的緣由,歎了口氣,對護士說:“就先不用住院了,給她打吊針,三樓裏間不是還有病房空著嗎,免費讓她住一晚吧。”
燕子馬上謝個不停,覥著臉接受了,這時候的她也顧不上什麼自尊不自尊了,再不找個地方輸液她隨時都有可能再暈過去。
七
打了一個禮拜吊針,燕子身體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一從醫院回來她馬上填了張辭職單甩給門衛就往工廠外逃,沒錯,是逃。
燕子進的第二個廠子是個鞋廠,全程流水線作業,對應鞋模、刷膠、整理,每天從早上八點到十二點,下午一點到五點,工作滿、任務重,但好在有休假、無毒,這對當時的燕子來說,已然是心滿意足的了。
每天五點下班,燕子都會脫下笨拙、醜陋的廠服,換上家裏帶的大花衣裳,去工業區附近的大學城耍。在燕子看來,在大學城上網瀏覽社交網絡是頂頂時髦的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從QQ“可能認識的人”的分欄中無意翻到了趙太陽,那個初中三年級的音樂課上讓她心碎成石榴的男孩。
趙太陽初中以後成績就沒那麼好了,也變了許多。不帥,不高,不富,長得就跟電視劇裏某大哥身邊的保鏢一樣。雙手背後,麵無表情,外八字往地上一站,那威風的,言談舉止盡是玩世不恭的味道。高考後家裏花了好幾萬的學費讓他來廣東讀書,他也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好像父母天生就該這麼做似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碰上他後燕子壞死的感情器官仿佛一下子就更新完畢了。
簡單碰了次麵後,燕子開始有事沒事就往趙太陽身邊湊。那時正逢大學城畢業生畢業在即,院裏的老師挨著年級挑選字寫得好的學生手寫畢業證書。趙太陽字寫得好,直接被關到教務處苦戰書海,這一關就是三天三夜。當天燕子來找趙太陽,左尋右探遍尋不著,費了兩包幹脆麵之勁,才撬開了同室友的“口閘”。燕子不多說,直接去快餐店打包了兩大份蘑菇炒肉,好說歹說才托老師送到了趙太陽跟前。
聰明如燕子,一眼就看出趙太陽喜歡吃蘑菇。蘑菇在他們那裏比較貴,一般燕子不會買。可是打這以後,凡是趙太陽周末放假,回到寢室,總有一大盤子炒得熟透的蘑菇擱在桌上。吃飯的時候,那盤蘑菇就始終在他的碗跟前,中間隻放著一份涼拌的白蘿卜絲。趙太陽挑一朵蘑菇跟燕子說:“你也嚐嚐,鹽有點重。”燕子不出筷子,隻看著他吃,說:“是嗎?那我下次少放一點好了。”她還是隻吃那盤蘿卜絲,咬在嘴裏,聽得到脆脆的聲響。
“哪裏買的蘑菇?今天門口沒來賣菜的。”
“昨天我去縣城買的。”
“沒事去縣城幹嗎?”
“逛逛,你周末放假,吃頓好的。”“我又不愛吃蘑菇。”“是嗎?可你每次都把蘑菇吃得幹幹淨淨的。”趙太陽偷笑,照舊吃光所有蘑菇。然而在鞋廠幹了能有大半年,有一天燕子的舅媽忽然給燕
子打電話,說自個兒家在西安開了家小公司,讓她趕緊也跟著過來幫幫忙。就這樣,燕子告別了打工的苦難地,歡天喜地地從廣東蹦躂去西安了。
從廣東去西安的那天晚上,夜裏做夢,燕子突然就夢到了趙太陽。
他的網名還是叫“方塊臉”,他的頭像還是那張王力宏小時候的照片,他畢業做了大學老師,站在講台上向她發出邀請,請她跟他一起做主持、講解課程,而她擺擺手,硬是把機會讓給了身旁的女生。
人生有時憂傷啊,所幸,我們生起了爐火,又烹煮了食物,還有一壺熱辣的酒,最重要的,是你我心中始終有一個溫暖著我們度過苦難歲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