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八
2012 年年初,乍暖還寒,西安特別冷,尤其是那幾天。我
還好,同人合租了個小區裏的三室,熱氣嫋嫋的,整天宅著,讀書取暖。閑來無事拉開窗簾,望向窗外粽子一樣包裹著的匆匆行人,嘖嘖嘖地感歎:可真冷啊。趕緊臥床,卷一張被子,鑽進老婆的懷抱,連頭帶臉全埋在了裏麵,好不幸災樂禍。
一個天剛黑的傍晚,門咚咚咚亂響,我不耐煩地打開,樓下大媽領著一高挑姑娘立在眼前。那高挑姑娘,足足有一米七,還穿帶好幾厘米跟的鞋,一副比我老婆都要高的樣子,看我直接用俯視的,就像那啥領導視察一樣。對,她正是燕子。大媽是開商店的,順便也做房屋中介,此刻正是來看這房。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房東要轉租這屋子,而可惡的小房東一聲不吭,還在催我交後半年的房租。想到這兒,我心中暴躁。
燕子姑娘很客氣,聽著大媽介紹,一間間地看,連廁所也不放過,還不忘抽出時間對我笑。我沒好氣,回她一個無可奈何的尷尬表情。看罷,大媽問如何如何,燕子姑娘一臉抱歉地回:“這屋子太大,我隻想租一間的,阿姨。”大媽臉上一時黑雲密布,拉開門,請出燕子,沒說再見,哼一下就走了。我跟老婆麵麵相覷。老婆反應快、智商高,對我吼:“快!追上那女的,跟她合租一個。”我一愣,想到二房東的小人模樣就恨不打一處來,穿了拖鞋狂追下樓。還好,她沒走遠。
“要不,咱們重新合租一個兩居室吧。”
“好。”
燕子笑嘻嘻的,很可愛,沒有一點高高在上的禦姐氣。
九
經過好幾周的踩點核實,我們終於得償所願,在旁邊一個新建的小區,以一千元的月租,將一個裝修得當的兩居室搞到了手。選了個三月的豔陽天,我們一聲呼嘯,搬了進去。兩張床,一張沙發,陳舊的冰箱,湊合著過吧。燕子的衣服,我的書籍,成了最飽滿的財富,曬在小小的陽台上,幸福擠得滿滿當當,多麼大的孤寂都無處容身。
關上各自的門,隔牆有耳,我幾乎能聽見她的雀躍:“有家了。”那份歡喜,跟老婆的一模一樣,就是所有女人的夢——一個自己的家。
當天下午,我順利地成了她的男閨密。勾肩搭背,在樓下的露天菜市場,挨個兒串,掂掂這個大娘的冬瓜,摸摸那位大叔的茄子,最後,也就買了一個西紅柿、兩個雞蛋、一塊錢的麵片。胡言亂語,互相擠對,在乘電梯的人群裏,笑得前仰後合。
我主廚,她打下手,配合默契,廚房裏煙火繚繞,房東還沒用過的燃氣灶被我們搞得油光滿麵,整個廚房熱火朝天霧氣騰騰,連鍋裏的西紅柿都看不清。那一頓飯,吃得那叫一個蕩氣回腸,我二話沒說,直接拜倒在了她的碎花睡褲下,永不準備翻身。老婆大人倒也不吃醋,或者說根本沒那閑工夫矯情。她白天要上門向六十歲以上高齡的大爺大媽們推銷保險,晚上還不定時去酒吧打掃衛生,忙得很嘞。
飯後,我們往沙發上一躺,兩個人四隻腳來去晃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各自的事。我談我的工作,燕子念叨著她的趙太陽。那會兒我正給電視台寫小品,寫一集才一百塊錢,就這還巴巴地守在電視機前,每到我寫的那集就雙手顫抖地用手機錄下來,提心吊膽地嗬護著我的玻璃心。
燕子的趙太陽呢,家裏除了老爸當鄉村教師,老媽、奶奶還承包了一大片果園種草莓。有一天他們家給他來了個電話,說草莓賣不出去,商販都不收。原來是草莓第二次換茬,產量暴增的三月份,正是菠蘿、香蕉、芒果、荸薺這些應季水果的上市時間,平頭老百姓出門購物,口感差不多,誰不趕便宜的買呢?趙太陽也沒什麼途徑,就在網絡上的所有賬號裏發布售賣草莓包郵的信息。
燕子看到了,為了這段純粹的感情輾轉千裏路程,跳上火車硬座,就著幾袋康師傅泡麵,哐當哐當,日夜兼程那麼遠那麼遠的,硬是搖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並且,來來回回,顛沛流離,毫無怨言。
燕子一下火車,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就把將近四百斤的草莓往臨時租的貨車上搬。她早在農貿市場外的路段找好了一個攤位,貨一卸下車,燕子水也顧不上喝便吆喝開了。打下手的趙爸趙媽,不時偷瞄燕子一下,兩個腦袋湊到一起點頭,頗為滿意。
天氣熱,生鮮不容易存放,燕子把二老支回家,準備自己把餘貨拉到夜市去賣。那邊的夜市夜裏?十二點開市,中間間隔的時間燕子去附近的食雜店買了餅幹、礦泉水、紙巾,一邊填肚子,一邊給我打長途:“本子,你不是認識很多大V 段子手嗎?看看有沒有山東本地的,給姐宣傳宣傳,姐回頭一定好好犒賞你!”
剛開市沒有多少客流量,燕子杵在原地幹著急,嗓子都喊啞了。一個小時後,見隔壁攤位營生越來越好,燕子眼紅,改變了策略:“先嚐再買,嚐後覺得不好的,免費送一斤。”這招還真好使,有些人走過攤位很遠了,突然聽到“免費”二字,紛紛往回折。總算是有了效果,而且還出乎燕子意料地迎來了一個小高潮,忙活到淩晨三點鍾,四百斤草莓終於銷售一空。
從這以後,燕子多了一句口頭禪:生活啊,就是生下來活下去。
誰都不容易。
真的是,別看誰誰誰一天光鮮靚麗、人模狗樣地出入電梯、擠地鐵、招手停、喝咖啡、泡吧,殊不知,誰都有一本沒法收拾的爛賬,夜半驚魂,喝一杯冰水發一場大呆,共哭長夜,同語人生。
她有時也蹭我幾本書,拿去幾天,退回來:“看不懂,什麼呀!”
我有時也蹭她的植美村臭美,啪啪啪,拍得臉疼,恨恨地說:“麻煩死了。”
我們的下班時間不一致,我通常早一會兒,打電話問她下午吃什麼。那個時候她要麼正站在天橋上大呼:“本子,我在過天橋,你在做什麼……哈哈哈哈……吃西紅柿雞蛋麵片。”要麼就在公交車上:“本子,你大聲點,我在22 路車上,人很擠,我去。”
我去!
十
那時候我還超級浪漫,超級不務實。生活、文字、工作,還有愛情,習慣使用一種長袖善舞的花拳繡腿,打來打去,打不到一個重點,還搞得自己筋疲力盡,身心俱傷。江湖人稱,無事生非。
比如,我接到網絡劇的活,就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玩多重人格,那段時間寫人物小傳寫得總掉頭發,沙發上、被單裏哪兒哪兒都是我的毛發組織。燕子看著,心裏幹著急,隻好時刻拎著台迷你型吸塵器跟在我後麵,像隻逆來順受的小京巴。
比如,我經常同老婆吵架,然後悲天憫人地號稱分手了,難過得不行,噔噔噔地跑去樓下超市,一口氣買來許多罐裝的啤酒,嘩啦啦往茶幾上攤開,對正在認真敷麵膜的燕子吼:“來,陪哥喝!”當然,燕子不喝,就穿著她的那套短了一大截的睡衣,搬個小凳子坐我跟前,一把撕下麵膜,開始苦口婆心:“本子,你聽我說,你不能這樣,你老婆多好的人,我覺得,肯定是你想多了……”各種語重心長,說得我更加煩躁,拿起兩三罐九度,閃進自己的小房間,留她一個人隔著門唉聲歎氣,還在叨叨:“哎呀,本子,你不能……你聽我說,你要……”她這樣一來,我就沒勁了,像個逃兵一樣爬上床,翻遍與老婆的調情短信,悲觀慢慢化作達觀,不大一會兒就打起呼嚕。迷蒙中,燕子還在念經:“本子,你不能這樣……本子,你聽我說……”
這樣的夜晚我常做夢,夢裏有青山綠水和藍天白雲,還有綠樹成蔭的街道,涼風習習,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四下裏空曠,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點煙火,而燕子的聲音慈愛得像耶和華一樣東遊西蕩,傳進耳朵。奇怪的是,沉睡中,我知道自己正在揚起嘴角。
看,在別人的事情上,燕子經常扮演女版的唐僧,一本正經地跟你打太極,直打得你敗下陣來,去思考自身存在的問題。而我,宛然一齊天大聖,心情好了翻筋鬥,十萬八千裏不在話下,心情不好也翻筋鬥,十萬八千裏將雲和月踢成足球。
十一
燕子的舅媽就是燕子的老板,這樣的職場關係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反正我是不能夠理解的。為此,燕子常常是愁腸百結,蜷在沙發上,使勁擺出各種不得誌、不得已的怨婦狀,哼哼哼的。那時候,我會時不時去客廳遊蕩,在她眼前鉚足了勁扭屁股,展現各種怡然自得,心中上演各種“哈哈哈哈”:小樣,你的經書也不好念。
燕子的舅媽沒有自己的孩子,明裏跟燕子說:“就當你是我的姑娘,好好上班,以後,我和你舅舅的,也是你的,我們會培養你。”
在那樣的許諾下,燕子躊躇滿誌,意氣風發,把公司當成了家,積極進取,不辭辛勞,表現得就跟一般公務員寫的那年終總結述職報告一樣。客戶的一個電話,舅媽的一句閑談,成了她加班加點東奔西走的動力。我每次打電話問:“燕子,你在哪兒呢?”她總回:“哎呀,你過一會兒打吧,我在去倉庫取貨的路上。”如此三番五次,到了領工資時,也隻拿了可憐的一千來塊。
唉——燕子將那十幾張人民幣顛來倒去地數,歎氣聲綿延不絕,終於忍不住發言:“本子,你說,舅媽難道就不知道我還要付房租嗎?一個包子都漲到一塊錢了!別的同事都要
四五千了,我可怎麼辦?”
我安慰她:“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你舅媽是在考驗你。”
燕子啼笑皆非。
每個月一千來塊,她也兢兢業業地幹了下去,一幹就是一年多,那股子認真負責的勁頭,簡直就是一保姆兼總管還有後勤部長。隻有我知道,燕子特別不容易。有一段時間,她兜裏就揣著十幾塊錢混來混去,還堅持要同我分工,自己購買西紅柿雞蛋麵片裏最貴的雞蛋。
好不容易拿了工資,燕子將她那唯一的貴重財產達芙妮的粉紅皮包一拎,短發一甩:“走,姐帶你吃麥當勞去,咱們也去過過有錢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