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真的是你?(3 / 3)

我站立之處,正是這機關的中心。

我心裏想著自己怎麼會這麼好運?這麼多人就我站在了這裏,不遠也不近,不差分毫?

卻看見那台階寶椅之上的武崇帝身子慢慢下陷,地底帶上來的風吹起了紫鳳公主的一頭散發,使她如地獄之妖:“白冪,你是救她,還是救你的父皇?”

她帶著武崇帝往下陷去,仿佛有東西把他們拉入了深淵:“你若救她,就再也見不到你的父皇……”

我聽見她的笑聲在大殿回響,隱隱有空穀回音,和著哢哢之聲,如尖硬冰川一朝消融,帶來雪崩地裂。

那森森寒刃已到了我的頭頂,割斷了我發髻上一縷頭發。

在我跌坐於地板上時,我看清了白冪手持寶劍飛逝而去,他走的方向,正是武崇帝即將消失之處。

他怎麼會救我呢?

如果我落水,就算平日裏沒有皇帝他老人家身處險境,他救我,也會派身邊的侍衛,以求不沾濕手。

如果我跌地陷阱,就算當時沒有皇帝他老人家身處險境,他救我,也要考慮陷阱裏是不是有大葉南花。

頭頂哢哢之聲連續不斷,如奏著一曲送魂樂,使我想起了我們初識時,他所躺之處,也是一個深深的陷阱。那個時候,他在陷阱裏,我在陷阱外,而此時,我在陷阱裏,他在陷阱外。

透過越壓越低的森森寒刃,我看清了那圍繞著寶座旁廝殺纏繞的身影,一紅一黑,如兩條矯健的飛龍,刀劍不時磕在金製的椅子上,發出叮當連響。

看清那紅色身影跌於寶椅之旁,在寶椅將消逝於洞口時,武崇帝被拉出了那椅子。

他終於一切圓滿,一家團圓。

我十分欣慰,開始想著這麼多的利刃全砸在身上,也許黃泉之路不會那麼難走,不過轉瞬之間。

我閉上了眼睛,平躺於地上,腦中卻幻出了那一聲輕歎:“你的手肘還痛嗎?”

那時那眼神幽幽暗暗,如聚著的一潭深水。

我感覺到了尖刺刺進皮膚時的刺痛,原來它不是一下子落下,而是寸寸而進,那麼,黃泉之路還是挺難走的。

我怕痛,一向都怕,手肘受傷之處的痛已由少時開始,深入骨髓,但再怕又有什麼用?

該來的還會來……

人生真是一盤被人早擺好的棋,而人如棋上之子,讓人莫可奈何。

我一邊在心底苦笑,一邊等著那徹入心骨的痛疼,依照這寒刃的密度,必定會全身上下一處不漏。

可忽地,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身軀忽地飛起,有衣裳被利刃劃破的帛裂,待我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到了鴻溝另一邊。

靈萱公主和娘親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我。

而那黑色的身影向無盡之處跌了進去,衣袂飄飄,仿佛一隻七彩的蝴蝶被熾燒了翅膀,帶著滿身的黑色灰燼走向黃泉。

轉瞬間便被黑夜吞噬。

“寧王爺……”周圍的人在大叫。

森森的寒刃砸在了地上,那尖利的刃鋒將地板慣穿,撞得塵土飛揚,碎石崩射,地底帶上來的風將帷紗吹得揚起在半空,燭火半明半滅。

他救了武崇帝,也救了我,卻舍了他自己的性命。

他不是涼薄冷酷,把一切計算到盡的嗎?

可為什麼到了終了,卻計算不到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每當我不明白的時候,就想從袖袋裏拿出塊玫瑰糖吃,我真的摸出了一塊,塞到嘴裏,卻是鹹苦澀澀。

又一聲驚叫聲起,一個淡黃色的色影從屋角急射而出,往那鴻溝處墜下,我看得清她手裏的拂塵,頭上不染半分凡塵,她是雲秋月,也是他的芸娘。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又有些安慰,他終於救仁得仁,可為何我的心那麼的痛,那麼的痛?仿佛還躺在在那寒刃森森之處,所有的刃尖全對準了胸口,一寸寸刺入,慢慢滑進。 麵前出現了幾張擔憂的臉,有人大聲呼喚:“阿淡,阿淡……”

“我沒事,沒事……”

麵前一切開始旋轉,壓低,模糊,我聽得清自己的話語:“沒事,我沒事……”

春去秋來,碧草染黃,楓葉變紅,我已習慣待在這寺廟裏,看著飛簷瓦宇之間整日雲合雲散,彩霞如熾,隻覺風景優美,時光猶如白駒過隙。

世間之物和我沒有半分半係,比如說定周朝又死了一位皇戚,武崇帝麵臨後繼無人之慮,又比如說寺廟裏每日川流不息的人馬,整天叮叮當當地敲打翻找。

成箱成箱的東西被人從這裏運到那裏。

也比如說,那地底極深的鴻溝被定周的司天監找到了來處,原來這裏初建之時,便有一條地縫,卻是連通著城外大河……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司天監連連感歎,大周的皇帝別的不行,但這些奇技淫巧的功夫,卻是無人能及。

可他也說,這條裂縫被用在機關之處,跌進去的人,九死一生。

又比如說這個月內有人嫁娶成親,聽說新娘是舊朝尤大將軍的女兒,可因尤家早已落魄,所以大將軍之女隻嫁了個無名小卒,引得人扼腕歎息。

又比如說京師衣衫襤褸的人越來越少,聽聞武崇帝從國庫撥了錢出來賑災,人人都稱頌著武崇帝的英明神武,沒有人提及為何征戰多年之後,定周朝還這麼有錢?

那墜入黑暗之中的人已被人遺忘,有時候早晨起來,望著窗欞外從紅楓葉中撒進了陽光,我自己都有些迷糊了,有這麼個人嗎?

有這麼個人曾經拚卻了全身的功力,將我平托去安全的地方,在明知道自己無處攀附,必墜入深黑之中的時候。

有這麼個人凡事計算精準,專門陷人,從來沒被人陷過,最後那一刻,卻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深淵。

沒有人能計算得到他,除非他自己動手。

我每天想著這些,不能抑止,怕自己停止了,那墜進黑暗中的人就麵孔模糊,漸行漸遠。

我望著牆角那連綿不絕行走的螞蟻,聽見了遠處傳來隆隆雷聲,感覺到了水滴滴在身上的清涼,我不想離開……雨水已浸透了我的全身,有閃電撕裂了雲層,擊在屋頂之上,引得火花四濺。

閃電落在身上,痛不痛?

他跌入地底,痛不痛?

四周圍雨絲密織,濺起千萬朵晶瑩水花,如盛開在了青石板上,黃瓦碧牆在暗灰襯托之下更是顏色明亮。

我欲走向雨中,哪知卻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有人在我耳邊輕聲低喚:“我的兒……可憐的兒。”

她終於喚出了她隱藏於心底的那個詞,不再顧及一切,害怕一切……大周雖已滅亡,由禮法規矩卻從來不隨時間流逝,她怕我的真實身世被世人詬病,怕我一生都會抬不起頭來,怕世人的指責,這些我都明白,可她不明白,唯這一生,我所求的,不過是親人相聚而已。

閑看落花飛鳥,舉案折梅插花。

我被她緊緊摟在懷裏,她身上有清梅的香味,如許多年以來一直縈繞在我夢中的那股味道一樣。

“忘了吧,我的兒,把一切都忘了……”她低聲懇求。

她這麼多年,也是這麼過的吧,把一切都忘了,忘記丈夫的背叛,忘記以前的恩怨情仇,忘卻大周的紅牆碧瓦,忘卻誰是誰非?

可能忘得了嗎?我被她拖進了屋內。

窗外冷風急雨,急風卷得片片枯葉紛飛,不過是門內與門外,這裏便成了兩個世界。室內白玉鏤空三花耳花熏冉冉燃起熏香,堂中的銅質暖爐炭火融融。她將薑湯茶遞往我的手裏,見我不飲,又親手用湯匙喂了給我,她讓我感覺自己仿佛到了嬰幼兒時期,不用擔心外邊一切,全都有她呢。

可這流入喉嚨的薑茶,雖然能把我的胃弄得暖融融的,可我依舊感覺全身冰冷,胃間的熱氣傳不至全身。

她給我披上了輕軟的狐裘,攬住我,抱著我:“我的兒,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我感覺無所謂,分開又怎樣,不分開又怎樣?從少時開始,她就在暗處觀察著我的痛苦掙紮,開心歡樂,於她來說,我不過是她觀看著的一台戲,自始至終,她都在遠處觀望。

“阿淡,這世上不止他一人,你不能這樣!”她搖著我,抱著我抽泣,可我隻覺百無聊賴。

雨一直下,一直下,如同天上麵有千萬天兵天將不斷地用洗臉瓷盆舀了水傾瀉倒下,這樣下了三天,那雨水終於停了,太陽在厚雲之間探出頭來,映得地上的水發著粼粼之光。

我還躺在床上,想著今天幹什麼呢?幹什麼呢?就聽見房門咣當一聲被撞開了,夏寄跑在前麵,夏菡在他身後跟著,臉上激動,往我這裏急速衝了過來,伸手就來拉我:“走,去看看,有奇景啊,奇景……”

我往床裏一縮,躲過了她的拉扯,擺明了不想去。

她滔滔不絕地說開了:“阿淡,你說奇也不奇,因為下了幾日雨,城外那條河的水漲得高得不得了,不過還好,幸而這河堤原本修得堅固,又有皇上派人護住河堤,倒也沒有發生什麼堤倒人毀的事故。不但沒有,老天爺還趁著這次水漲,送來不少好東西,有雕花的博古架,鑲螺鈿的箱子等等,林林總總……整個河堤都沸騰了起來呢!”

她一邊說,夏寄在一邊指手畫腳比劃出那些東西的樣子來,行為滑稽,可一點也不好笑。

她見我不大起勁,於是擺足了吊人胃口的樣子問道:“阿淡,你猜猜,這河裏飄出來的東西,最奇特的是什麼?”

我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實在不想和她再做這個猜謎遊戲,於是道:“請你們出去,我要梳洗。”

我的逐客,她絲毫不為所動,神色激動:“是一張床,一張大床,床上躺了一個人……阿淡,你猜出來是誰了吧?你知道城外的運河連通哪裏了吧?”

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跳,我跳下了床,拉開了門,就往門外奔去,隻聽見夏寄在我身後急呼:“阿淡,你的鞋……”

可我隻覺心髒跳得幾乎要破體而出,身邊的風將衣衫刮得貼在了身上,兩邊屋宇如飛一般地自身邊掠過。我感覺到自己踢在了小石子上,卻覺察不到痛疼,感覺這條路是往河邊走的,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這裏。岸堤垂柳依依,寬闊了許多的河麵翻滾著白色的波浪,沒有夏菡嘴裏說的河麵上飄著的雜物,沒有,什麼都沒有……

沒有雕花大床,床上更沒有人。

隻有一覽無餘的寬闊蒼白,襯著碧藍的天,襯著天上掛著的那輪紅日。

原來,這不過是他們給我講的一個笑話。

我緩緩地站起,隻覺全身力氣都被人抽取,卻聽有人道:“姑娘,要渡船嗎?船渡有緣人。”

他站在那艘柳葉舟上,粼粼的波光反射,將他的臉映得有如鑽石璀璨,依舊是一身黑衣,可那黑衣卻是褲角破亂,如有亂石劃破。

有風吹過,我懷疑他那身亂衫會隨風而逝。

可接下來我開始驚慌:我剛起床,還沒洗嗽,鞋子也沒有穿,一路跑過來,襪子很多泥水糊著……隔得近了,他會不會看清我眼角有莫名的髒東西?全無美感?

我還想起娘親說過的,男子最重的其實是女子容貌,任何時候都不能衣衫不整。

我想逃,可我一邊想著逃,一邊往他的船邊走近了去,不用他扶,就跳上了他的船,不顧他衣衫是不是一碰就碎,還把他抱住了,一邊著他的衣衫,一邊哭笑道:“再也不準你走了。”

船搖晃得厲害,他騰不出手來搖槳,不能保持平衡,因為他另一隻手要攬住我,可這船被他一隻手搖著,離岸越來越遠。

我聽見岸上傳來了議論:“這兩人是不是私奔了啊?這位小姑娘也太不懂事了,居然跟一位乞丐私奔……”

我抬起頭來,陽光透過他的鬢角射在我的眼裏,讓我隻覺,今日陽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