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父親給予的舊式婚姻,他是感激的,因為是陳意映這個女子的緣故。曾遠行的日子裏,他還在對妻子的刻骨思念裏寫下了一篇溫情繾綣的《原愛》:“吾妻性癖好尚,與餘絕同,天真爛漫女子也!”
在他的內心,理想的愛人就是這樣的吧,是支持理解,而不是錙銖必較。
若不是在那個動亂時代,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定是最美好、最完滿的。
然而,生在亂世,如何隻要一個小家的圓滿,對他這個胸懷雄偉誌向的男子而言,太難太難了。在家,他是與愛妻過著溫潤生活的好男人;在外,他則是同學們心目中最風雲的英雄人物。
那時,他還沒從全閩大學堂畢業。作為光緒皇帝諭批的一所新式學堂,是戊戌變法的副產品之一。這所學校以傳播民主思想而著稱,是新觀念、新文化的活躍之地。在這裏,他如魚得水,不僅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新的知識、思想,還勇於開拓新的風氣。曾經,他以思辨之才聞名全校,加之他又頗具領導者的氣度和風範,因而年紀雖小的他,卻已發動了校內的幾次學潮。各種愛國演講中,也自是少不了他的身影;口才極佳的他,因著一顆熱血的愛國心,使得他每次演講都慷慨激昂。
大家都視他為偶像,為英雄。
對於陳意映來說,他也是偶像。因此,她與他的默契相諧也並不僅僅是幾首詩詞而已的,而是她深懂他,對他的誌向和抱負不僅理解支持,還能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協助他。林覺民在外傳播西學新思想,她便配合他在家中開辦了一所“家庭女子學校”。此外,她還專門進入福州女子師範學堂學習。
這樣深明大義的妻,真是一位難得的好妻子。
何事不語,何情不訴?
在他們結婚一年多後,林覺民順利從全閩大學堂畢業。
不久,他又啟程前往日本自費留學。
當時的日本,是中國愛國誌士們聚集的中心。所以,本就有著滿腔愛國之火的林覺民到日本不久,就通過同鄉舊友結識到許多革命者,並加入了孫中山先生在日本東京倡導成立的同盟會。
他開始積極地參與革命活動,在日本、香港、福州、廣州等地秘密奔走。
關於自己“革命”的事,他瞞了已年邁的父親,卻對愛妻無任何隱瞞。這是因為,他深知這個在深閨大院長大的女子,沒有一絲嬌氣和怯弱。是的,她在常聽他講述的當前局勢裏,深知丈夫所做的事情是崇高的、令人欽佩的。所以,對於他行的事,她是理解、信任、支持的。
每次林覺民從日本回到福州,參加同盟會福建支部的會議時,陳意映都是同往的。夫妻兩人的出行,不會引起外人的懷疑,以為郊遊或者去請願,而每次到了會議地點,陳意映還擔當了在外望風的任務。隻是,林覺民革命活動的地點不隻福州,還常常到外地去,這樣陳意映便無法前往,擔憂的心便暗生在心,畢竟是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的革命事業。
所以,每當林覺民離開時,陳意映的心裏就充滿了擔憂和不舍,不過,因為深知丈夫去做的是為血脈同胞謀利的大事,她便將自己的小心思放下,隻默默地為他打點行裝,從不做任何阻攔或挽留。
林覺民是從加入同盟會那天起,就視生死於度外了。
1911年春天,他從日本回到香港,成了數百名敢死隊成員中的一個,隨後回到了福州,在當地人中招募到更多的起義者。
父親林孝穎發覺了他的異常,從他的目光和忙碌的舉動中察覺到非同尋常,卻沒有點破,他太了解自己的愛子,一身凜然大氣是無法被說服的,還是裝糊塗吧,這樣未嚐不是成全兒子的一片孝心。
然而,這一次陳意映心中卻有了很深的不安。因為這一次,林覺民顯得異常忙碌,很少在家中安坐,總是到處奔走,隻有在夜深才帶著滿懷的歉疚陪在自己身邊。她還不知道,這一次丈夫馬上要去完成的一件大事是什麼樣的大事,也不知道這件大事的成功率有多大,更不知道這次的丈夫可否安然地活著回來。
她的內心,愈發惶惑不安。
曾經,在六七年前,她曾對他說過:“望今後有遠行,必以告妾,妾願隨君行。”
他應允了她,答應若以後再有遠行,一定帶她同行。
可惜,這一次不成,因為她懷有身孕。本來他是打算讓她與自己同行,並甚至打算由她協助自己來完成這次任務的,他和同伴們在福州西禪寺秘密製造炸彈,造好後裝在棺材裏,準備以出殯來掩人耳目,將這些彈藥送到廣州。他本想讓她假扮孀婦,隨隊伍出行作為掩護。然而,因為她懷有身孕,身體笨拙便作罷。最後,臨時找了另一位同誌的妹妹來協助完成這次任務。
前往廣州之前,林覺民也知這次生死未卜,卻是到最後仍沒開口將實情告知她,不過,善解人意的她早已從他這數日來的言行中猜測到他此去的艱險。隻是,她卻無法將一句勸慰的話說出。也是,千言萬語哪抵得上深情的目光和理解的微笑來得有力量。
於1911年4月9日,他再次提起行囊遠行。
臨行前,他還笑著對她和家人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隻是,言猶在耳,他早已不在這人世間。
人世間的事,有太多無常。珍惜當下,才最明智。
什麼愛意情仇,過後全會成雲煙。最重要的,還是和深愛的人相擁看世間風景,相攜走世間路。
好的愛情,更是如此。
我留守著數不完的夜
起義,終是失敗了。
連同他們的愛情,淹沒在那無邊昏暗裏。
在清軍的包圍下,他在備戰中被子彈擊中腰部,當即痛倒在地,然又馬上強撐著起來拚力還擊,但是勢單力薄下還是被清軍抓獲了。
當硝煙散盡,他已枷鎖在身,鐵鏈繞踝,被押在總督衙門的大堂裏。麵對著兩廣總督和清軍水師提督,一身正氣的他仍是毫無懼色的:“死有何懼?我等莽撞書生奮起一擊,偌大一個廣州城,如入無人之境,喚醒億萬炎黃胄裔,兩廣必為之一振,天下必為之一振。從此,朝廷兵馬不足道,天子王法不足懼,雖頭斷血流,暴屍街頭,但華夏大地少了一幹英傑,黃泉路上多了一群鬼雄。我等一死,死得其所!血灑神州,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