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有什麼苦都咽在肚子裏,有一點喜慶的事卻寫在臉上的那種人。
在我小妹妹上大學的那年秋天,盡管小妹妹的學費一半是借來的,父親還是高興地將家裏養的三百多斤的大肥豬給殺了,全村的人都來我家吃肉。那天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喝那麼多的酒,喝醉了酒的父親一個勁兒笑,那笑聲是從心裏發出來的。
父親到了晚年,最愛聽的一句話就是:你家出了四個大學生。
在去年的冬天,我突然接到小妹妹打來的電話說:“父親這次病得不輕,恐怕不行了。”我接到小妹妹的電話後,開了一夜的車趕到醫院時,父親躺在病床上,臉色像紙一樣蒼白,胳膊上打著點滴,鼻子裏插著氧氣管,眼睛緊緊地閉著。看到父親這個樣子,我的眼前浮現出我很小的時候所看到的情景:父親捧著一本書,坐在煤油燈下,燈裏邊的油幹了,火苗一跳跳堅持著燃燒到最後終於熄滅,他才無奈地合上書。
父親就像已經熬幹了油的燈,留在世上的時間不會太長了。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落下來。
父親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我站在床邊,眼睛一亮,他張了幾下嘴,想說什麼,但沒有發出聲音。我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父親的嘴邊,父親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仍然斷斷續續地說:“狗,狗娃子,我沒有給……你們留下值錢的東西,隻給你,你們留下本書。你……是他們的大哥,那本《三國演義》留給你……”
我看著父親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非常地吃力,我貼著父親的耳朵說:“您累了,休息一會兒再說。”在淩晨一點鍾時父親突然醒來,他睜開眼睛見我守在他的身邊,眼睛裏放出亮光,父親示意他要坐起來,我慌忙扶起父親並在他的後背墊上一個枕頭,我看到父親的精神頭比白天好多了,臉色也出現了微微的紅色。父親的病,沒有小妹妹在電話中說得那麼嚴重。
我哪裏知道,這是父親的回光返照。
父親用他那布滿老繭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你那年給我借的那本《紅樓夢》,我不是不愛看,而是我不認識字。《三國演義》這本書還是在我14歲的那年,我在一個煤礦當礦工,有一個說書的,他連續在那個礦裏說了一個多月,我對照他說的故事,用了一年的時間將一本《三國演義》給順了下來。這本書裏有一大半的字我都不認識,我上私塾一共不到半年的時間,能識幾個字呀?”
我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父親,父親也看出了我眼神中的疑惑。
父親休息一會兒說,我爺爺就是死在不認識字上——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講到爺爺死的事情。
那年爺爺給保長家扛了一年的活,在年初時就講好了,年底給十塊大洋。到年底時我們這一帶發生了幾起殺人、搶劫大案,上邊下了嚴令,要警署限期破案。那個保長聽到這個消息後給警察署長寫了個紙條。讓爺爺給警察署長送去。保長對爺爺說,送完這個紙條後就發工錢。我爺爺高高興興地去了縣裏的警察署。警察署長看過紙條後臉色立刻就變了,當爺爺轉身要走時,警察署長大叫:“抓住這個送上門的強盜!一下子上來五六個警察將爺爺按倒在地上。”在奶奶領著父親去死牢裏看爺爺時,他已被打得遍體鱗傷,說話已經非常吃力了,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兒子,你一定要上學識字呀!”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當時已經是孤兒寡母的父親和奶奶,知道繼續上學是不可能的了,那時父親就想,一定要讓兒女上學識字,不能像他一樣……
父親的聲音慢慢變小了,小得我再也聽不到了。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就在我要返回省城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拿出父親不知看過多少遍的《三國演義》,她還沒有說話就已經淚流滿麵了。我看著母親那布滿皺紋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為了兒女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天下有多少這樣的父親,在默默地為兒女付出一切。而天下又有多少這樣的兒女,能夠感恩於親人這樣一顆愛心!而作為一個人,生活給予我們的又不僅僅是來自於親人的愛,那我們是否都懷有一顆感恩的心來麵對?
幸福源於對生活的滿足,感恩源於對幸福的感知。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