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君臣二人的關係有其消極的一麵,但積極的方麵仍應居於支配地位。唐太宗不但承認:“貞觀以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為天下所稱者,唯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而且把他和魏征,與苻堅同王猛的關係相比擬,甚至把魏征比作當今的諸葛亮,作為皇帝的諫臣,魏征對唐太宗的立國思想和政治路線的確立方麵,確實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盡管他掌權有限,實績不多,對唐太宗時期的具體政務並無太多的操持和籌劃,但他對於整個唐代的政治方向和原則方針卻起了總策劃人的作用。
李世民即位後於第二年(627年)改年號為“貞觀”,對全國統治達23年之久,直到去世,“貞觀”的年號一直沒變。在這20多年的時間裏,唐朝在各方麵取得了顯著的成就,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曆史上的一段黃金盛世。曆代人對太宗這一統治時期的政績和功業大加讚頌,稱之為“貞觀之治”。導致這一局麵出現的原因是多方麵的,既有賴於唐太宗的英明領導,也有賴於無數臣民的共同努力。“貞觀之治”是當時君臣齊心協力、精誠合作的產物。唐太宗對貞觀之治的貢獻當然是極其巨大的,他是當時上演這出精彩大戲的頭號主角,曆來獲得的讚譽已經夠多了。但是,群臣也都在給唐太宗甘當配角,都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崗位上,以不同的方式和表現,替唐太宗幫著忙、出著力、操著心,他們像一群稱職而又盡心賣力的演員,與唐太宗共同將貞觀之治這幕曆史劇演得非常精彩,獲得巨大成功。而從貞觀元年(627年)到貞觀十七年(643年),魏征以諫臣的身份,向太宗提出了大量的建議和意見,發表了許多言論,從而構成了魏征的學說和思想體係,也形成了唐太宗時期的國策和路線。
前麵已經講過,魏征在“玄武門之變”後,是以東宮黨人的罪犯身份出現在唐太宗麵前的。好不容易得到唐太宗的寬大和原諒,但原秦王府舊部中的許多人卻不原諒他,像魏征這種昔日的敵人,如今在新政權裏,本應是戰戰兢兢服從指揮,老老實實地做人,可他剛被任命為詹事主簿、諫議大夫這芝麻大的小官,就不知天高地厚,在奉命宣慰山東時,竟敢擅自做主,私放建成黨羽,回京後不但沒有受到處理,反而通過一番花言巧語,搏得皇上的表揚和讚許,這真是太不像話了!可是,盡管那班秦府舊屬憤憤不平,但因為有唐太宗的肯定,他們也隻好憋住這口惡氣,隱忍在胸,沒有向魏征去發泄。魏征並沒有在乎朝中人們的心情和態度,他的確有些旁若無人,一涉及事關真理與謬誤,大是與大非時,他就顧不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按捺不住自己的秉性,定要挺身上前,爭個高低,辯個究竟。例如,唐太宗剛即位的時候,召開了一次朝廷百僚大會,會議議程之一是討論“教化”問題,即經過十年大亂之後一個百業凋敝、萬戶殘破的社會如何治理和振興?這種社會狀況之下的人民該如何去統治?對此,唐太宗當時也是心中沒有底,信心很是不足。魏征針對唐太宗的憂慮和擔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長期處於和平安定社會中的人民,容易生出驕狂和怠慢,這樣就不好去教育和管理了;遭受過戰亂的人民,愁苦不堪,發愁吃苦的人最向往和平安定,所以最聽話,最容易教育和管理。因而大亂之後治理國家,就像餓極了的人渴望吃東西一樣,來得更快、更自覺。”唐太宗認為很有道理,但卻認為:“善人治理國家也要經過百年的工夫,況且在今日?”魏征不同意,他認為:“聖明地治理國家,就像聲音立即有回響一樣,一年之內必可見到效果,三年見到成績都太晚了,哪用百年?”當時的宰相封德彝認為魏征在吹牛,唱高調,勸唐太宗不要聽他的話。封德彝認為:“上古以來,一直到今,人心一天比一天變得奸詐,秦朝想用嚴刑峻法,漢朝想用霸王之道,都想把人心收攏過來,但都沒有成功,要是能夠教化過來,他們難道不想去教化嗎?魏征隻是一介書生,不識時務,妄談高調,若聽從他的說法,國家必敗。”魏征不顧地位的懸殊,絲毫不被宰相的高位嚇退,針鋒相對地質問封德彝:“古代黃帝征蚩尤,高陽征九黎,湯伐夏桀,武王伐紂,都能達到天下大治,他們哪個不是在天下大亂之時創造出大治社會的?如果按照封大人的論調,人心今不如昔,一天比一天變壞,那麼今天的人民都可以成為魔鬼了,還談什麼治理國家呢?現在的問題是采用什麼辦法治理國家,而不是人民能不能教化和治理。”由於唐太宗采納了魏征的意見,幾年之後,收到了預期的效果。關於教化問題的討論,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其結論被唐太宗作為貞觀時期製定國策的理論基礎,對數十年的全國大政方針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由於魏征越來越受到唐太宗的信任,就遭到了一些大臣的不滿和嫉妒。魏征不但在關於教化問題辯論中成了得勝者,又在有關以威刑肅天下的大政方針的討論中,以否定的態度,推翻了以威刑為主統治人民的主張,提出應推行以愛民厚俗的王政,唐太宗再一次站在魏征一邊,同意了他的主張。那些像封德彝一樣持不同政見者,對小小的魏征如此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早已心存不快,如今幾次三番,恃寵放言,據理力駁,挫敗大臣的建議,頂回上司的計劃,更是引起許多人的怨恨。魏征這個人真的應了“大智若愚”的成語,他在政治上的大智大慧,對國家興亡和社會盛衰的遠見卓識,曆史早就公認了他無愧於“大政治家”的稱號。可就是這個精通政治的大家,卻對於政治圈子裏的小氣候、小手段、小伎倆、小糾葛、小陰謀等,是那樣地一竅不通,有時甚至到了傻乎乎的程度。他不會察言觀色,不會見風使舵、不會阿諛逢迎、不會拉幫結派、不會投機取巧、不會兩麵三刀、不會欺上瞞下、不會防嫌避忌、不會明哲保身……他的現實表現,一點也不像個政客,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書生!他的書生氣其實是有家庭傳統的,甚至有些遺傳因素在裏麵,魏征的少年不事生業,讀書興趣大,又不隻潛心儒學,鑽研一經,而是多所通涉,泛讀典籍,尤其是喜歡研究縱橫之術,說明他落拓不群,誌向甚高,理想成分很重,他的青少年時期的突出表現,就是總把學問當成政治,而一旦投入政治,他又以執著的秉性去探索政治的真諦,而忘卻自己身處俗世和人事的複雜紛擾,甚至不顧個人的得失成敗,一味地把政治當成學問去對待。這種在追求理想、抒發誌向時把學問當成政治;在麵臨現實、對待事業時又把政治當成學問的表現,是魏征富有濃厚的書生氣的典型反映,不獨魏征,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本性莫不如此,自古至今,概不例外!
魏征的這種不拘小節的性格,不顧嫌疑的磊落行為,唐太宗是理解的,欣賞的,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都欣賞。他由一個有罪的前太子黨人一躍而成為尚書右丞,一下變成能夠經常出入皇上寢宮內的寵信之臣,成了唐太宗幾天不見就有點想念的有分量的大紅人,至少導致了三個方麵的人心中不快和不滿。
一類人是封德彝之輩,這種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早在隋朝做官時,就以會耍詭計、玩手段而著稱。封德彝這樣的人談不上什麼仁義信用,而隻是靠熟悉前朝典章製度,精通官場人事和文章而進入唐朝高層權力集團,但在唐太宗即位後沒有做出什麼顯著成績和建樹,全靠善於逢迎主上、傾軋同僚而保住地位。他在朝堂上的觀點遭到魏征的駁斥,一個高高在上的宰相竟敗在小人物魏征的手上,焉有不痛恨之理?好在封德彝也不是唐太宗的舊部親信,而且在上層人物中人緣極差,況且行將就木,日薄西山,是李世民將要遺棄的無用元老,所以他對魏征還不太構成多大的麻煩和威脅。
另一類人就是原秦王府舊屬諸大臣。他們當中主要人物是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高士廉、尉遲敬德、程知節、褚亮、虞世南等一大批文武舊部。唐太宗即位不久,房玄齡就作為這批人的代表,向唐太宗提意見:“秦王府老部下中許多沒有被提拔升遷的人,都充滿了牢騷埋怨之情,說他們侍奉在皇上左右那麼多年了,出生入死,肝腦塗地,堅定不二,忠心耿耿,如今安排官職,卻還比不上前太子宮和齊王府裏的人,真讓人寒心,大家心裏確實想不通啊!”這裏所指的原太子宮和齊王府舊黨,顯然包括了魏征、王珪、韋挺等人。原秦王府舊屬諸人認為他們才是唐太宗的嫡係,是名正言順的政權接管者,是有充足理由享受高官厚祿的。不料唐太宗對人事的安排並沒有像他們所想的那樣,純粹地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思路去做,並沒有全用舊部,“盡除異己”,而是酌情而定,適當地閑置了一批自己過去的忠誠部屬,而大膽提拔進用一些從前的“敵對”“異己”人物。政權班子的組建和人事組織的安排曆來是政治性最強、最敏感的問題,是一切人最為關注的重中之重。唐太宗不僅留用了魏征等人,而且還日益信任和重視,那些在新政權建立後即被閑置和冷落的人,自然把對老主子李世民的埋怨和不滿轉移到魏征等人的身上,並且由埋怨和不滿激化成為憤怒和仇恨!要不是有唐太宗的出麵解釋和極力維持,秦王府那幫老部下早就將魏征等人趕出京城,甚至會動手把他們一刀劈成幾段!
唐太宗是不會讓自己的昔日嫡係部下過分地放肆的,他深諳人君馭人之術,往日的功臣,不能讓他們過分抱成一團,形成一個無法駕馭的勢力,而是要采取適當的抑製政策,削弱他們在新政權中的比重;對於昔日的敵對勢力和異己力量,則盡可能施以恩惠,示以寬大,適當吸收一些德才兼備的有用之士,來弱化或消除敵對勢力對新政權的仇視和疑慮,盡可能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人,盡可能化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況且將這樣的人引進一些到新政權裏,還可以起到抵製老部下和心腹嫡係力量的作用,以達到權力平衡,由皇帝自由調節和控製的目的。當然,唐太宗內心所想是一回事,卻不能實話實說,嘴巴上講出來的話,必須冠冕堂皇:“君王必須至公無私,才能讓天下人心悅誠服,朕和你們每天所吃的飯,都是人民給的,設官分職,都是為了人民,本應選擇賢才而任用,豈能夠以是否是嫡係,是否是老部下而分先後主次呢?如果是德才兼備的賢人,哪怕沒有背景我也要任用;若沒有什麼本領又無德行,哪怕是我的老關係,也不能提拔重用他。今天,你們不管人本身德才行不行,隻看到過去的部下沒有被重用就牢騷滿腹、埋怨不已,這還成什麼體統?你們還考慮到國家的利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