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王水照先生考證,鏖糟陂之鏖糟,取其不潔之義,言其沮洳泥淖,髒亂不堪;鏖糟陂裏叔孫通,意謂從髒亂之地而來的冒牌叔孫通,則既富幽默的地方色彩,又與曆史人物叔孫通之製定朝儀、舉朝莊嚴整肅形成強烈反差,取得入骨三分的諷刺效果,引起程頤的極度嫉恨也就可以理解了。二蘇由此得罪程頤,日後不斷受到程頤及其門人的排擠、彈劾,但正如明人陳確所說的:“東坡雖不修小節,而表裏洞然,忠直一節,卓乎君子之徒;伊川有意聖人之學,而失之固滯。”褒貶之義甚明。
蘇東坡並非不知道這種真率個性給自己帶來的麻煩,他也曾努力地晦藏自己的個性。尤其是在烏台詩案後被貶黃州期間,過著深自閉塞,扁舟革履,放浪山水之間,與漁樵雜處的生活。蘇東坡欲學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他的朋友滕達道也常寫信囑咐他要益務閉藏而已。蘇東坡對此深有領悟,以為“終日無一語一事,則其中有至樂”,還稱之為奇密之法,惟不肖與公共之,不可廣也。他在黃州可謂縮著頭過日子,但他的努力似乎並沒有起很大的作用。一離開黃州,他的個性就又露出來了。“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一旦有了牢騷,還是忍不住要發出來:“我本不違世,而世與我殊。”蘇洵當年對兩個兒子的看法是對的,他擔心蘇東坡不外飾,將會給自己帶來極大的麻煩。蘇東坡始終不能做到像蘇轍那樣深藏不露,所以他一生受到的打擊也就比蘇轍要大得多。他胸中毫無芥蒂,因此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意見。秦觀《答傅彬老簡》對比蘇東坡、蘇轍的文章風格時說:“中書之道,如日月星辰,經緯天地,有生之類皆知仰其高。補闕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於混淪之中,萬物由之而不自知也。”這其實就是兩人不同性格在文章中的反映。
蘇東坡晚年非常推崇陶淵明,除了仰慕他平淡超逸的詩風外,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陶淵明性情真率,感情真摯。他說:“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和陶淵明〈飲酒〉》說:“有士常痛飲,饑寒見真情;淵明獨清真,談笑過此生。”實際上蘇東坡也終生保持真率孤傲的性格:“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黃庭堅給蘇東坡的挽聯說:“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當非過譽之辭。
蘇東坡的真率性格同樣影響了他的文學作品。和他的父親蘇洵一樣,他平生討厭替人寫碑傳之類的文章。他說:“某從來不獨不作不書銘誌,但緣子孫欲追述祖考而作者皆未嚐措手也。”每當人家仰慕他的大名來請他作文時,他一概拒絕,連一些變相的紀念文字都回絕了,他的性格使他很難措筆去寫那些虛假的諛墓文字。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說蘇東坡:“其於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困於世,然終不以為恨。”
可惜,從古到今,這種說真話的人還是少了。
總之,蘇東坡無論為人還是為文,都是一任他的真率性格自然流露。後人高度讚揚了蘇東坡的真。方東樹《昭昧詹言》雲:“東坡……自以真骨麵目與天下相見,隨意吐屬,自然高妙。”王水照先生說:“崇尚本真自然,反對對人性的禁錮或偽飾,在蘇東坡的心目中,已不是一般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要求,而是一種對人類本體的根本追求。”此可為對蘇東坡真率性格最好的評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