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定第二天到城裏去,他要帶我去他家,他說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家裏空無一人。
第二天約定的時間他沒有來。我等到晌午,有同學飛跑來找我,說錢八斤和人打架,快要死了。我來不及問是誰要把誰打死了,死命向學校跑。我去晚了,現場已疏散,隻有高大的木槿樹上蟬竭力嘶鳴,地上是斑斑點點的血,一隻已經癟變形的鞋子。
我彎腰拾起來提在手裏,那是八斤的鞋子,四十二碼,我曾嘲笑他大腳,他已顯出一個男人的形狀了,寬肩,粗膀,嘴邊長出濃黑的胡須。
我爬上教導處窗外的合歡樹,從窗玻璃裏看到正在寫檢查的錢八斤,他把和我約會的那個男生打斷一根肋骨,使他從此再也不能見我。
錢八斤在校廣播室誦讀他的檢查給全校人聽,聲音朗朗,我聽不出絲毫歉疚的意思。
男女有別的,我們已到了各有心事的年紀,我從媽和八斤父母的臉上瞅出一點端倪,也許是他們早就存了心的吧,曾經那樣當做自己孩子一樣善待我。自此我看見八斤就恨,無故討厭他,我嘴上沒有告訴大人們要他們死了這份心,心裏卻認定我是要做負心人的。
隻在學習上下了狠力,那一段時間我像中了毒,中考畢業後躺在床上燒了三天,所有的力氣都使盡了。這世上沒有白白的努力,我如願離開小鎮到城裏讀重點高中,爾後順利進入我喜歡的大學。
大學畢業後我極少回那個小鎮上去了,我和八斤像被錯開的鐵軌,偶爾回去也很少見到他,他早已畢業,學的是建築,聽說他想做設計師。我帶愛著的那個男人回家見媽,媽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輕歎一口氣遞給我八斤的電話號碼,跟八斤說一聲吧。
我們在西餐廳請八斤吃飯,但那個晚上男友比八斤還局促,八斤將切好的牛排一塊塊放進我的盤子裏,喝掉我不願意喝的羅宋湯,不停在餐桌上講笑話。那個晚上八斤一直在說,我一直在笑,男友一直坐在那裏無語黯然,分手的時候八斤與男友握手作別,囑咐他好好愛我。
在地鐵站男友問我,錢八斤真是你哥?我怎麼覺得他比我還愛你?我心裏亦有小小的失落,什麼時候錢八斤變得這麼紳士了?我都不知道。
我的婚禮上身著黑色禮服的錢八斤代替父親牽著我的手將我送到要與我共度一生的那個人手上。我回頭看著八斤獨自回走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刺痛,往事無端浮上來,一幕又一幕,這麼多年了從來都沒有聽說他戀愛過。
世上的愛情許多都是用來被辜負的吧,我並沒有如八斤所願的那樣幸福,我所愛的那個人後來越走越遠,最後隻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不見。
好多年後我終於理解了媽媽的不易,愛一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事,當你沒有將他愛盡,你就沒有辦法不愛他,哪怕你忍受著被撕裂被摧毀的痛苦,在愛麵前是談不得骨氣的。
終日四處尋找那個不肯回家的愛人的行蹤成了我的日常節目,終於那個晚上,我開著車跟在他的車後麵在昏暗的街道上與一輛車相撞。
醒來的時第一眼看到的人是錢八斤,他瘦了些,眼睛大了一圈。我昏睡了一個半月,腦部受損壓迫到語言神經,暫時性失語。
那個發誓說不管病痛、貧富都要永遠與我在一起相愛的人,在我躺在那裏生死未卜時他都沒有出現過。
每天八斤把我抱下來放在輪椅上推到花園裏散步。花園裏春天來了,白玉蘭開得像雪,我行將枯木,覺得自己已經在那場車禍裏死去了。
錢八斤憤怒地搖晃著輪椅裏的我,陳麥兒,你不能死,你要給我活下去,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願意死,你也不能死,為了我你必須要活下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錢八斤疼痛成這個樣子,我背著他去戀愛時沒有,我丟棄他去結婚時也沒有……
八個月後,我像一個咿呀學語的嬰兒一樣吐出一個字再吐出一個字,斷斷續續連成一句話,我說完,已經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六十斤的男人錢八斤把我摟在懷裏號啕大哭。
那句話是錢八斤教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