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菜畢竟也有單調的一麵。要使這道傳統菜做出日日如新的花樣與滋味,也確實挺難為巧媳婦的。就我所知,至少有一個世紀了,大白菜籠罩著北京城裏的平民生活。當地人恐怕習以為常了。他們即使從生硬的白菜幫子上也能咀嚼出人生的至真至味——也算一闋無聲勝有聲的《菜根譚》吧。但凡是南方人移居北京的,很少不曾懷念家鄉的時鮮蔬菜,甚至會因飲食的緣故加倍地思鄉。周作人算一人,他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故鄉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買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他還津津樂道地回憶了馬蘭頭、黃花麥果(通稱鼠曲草)、紫雲英(俗名草紫)等一係列,簡直是如數家珍。即使溫厚敦樸的葉聖陶,有一次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也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在這裏,藕這東西幾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從我們的故鄉運來的,但是數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華公子碩腹巨賈的幫閑茶房們把大部分搶走了;其餘的便要供在大一點的水果鋪子裏,位置在金山蘋果、呂宋香芒之間,專待善價而沽。”他因為藕又聯想到蓴菜,在故鄉的春天,幾乎天天吃蓴菜,“而在這裏又不然;非上館子,就難吃到這東西……向來不戀故鄉的我,想到這裏,覺得故鄉可愛極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起這麼深濃的情緒?再一思索,實在很淺顯的:因為在故鄉有所戀,而所戀又隻有故鄉有,便縈著係著,不能離舍了。”

和朝夕相處的大白菜相比,憶念中江南的時令蔬菜簡直是金枝玉葉了。即使是在對飲食的客觀評判中,也搭進了過於深厚的人情。大白菜在文人情緒化的詠歎中自然要遭到貶值。好在平民百姓的一日三餐依然離不開它——並不僅因其廉價的緣故。社會在進步,許多年過去了,大白菜在北京冬季蔬菜的霸主地位逐漸被動搖了,飲食文化受地理的影響越來越小。同樣是從江浙魚米之鄉移民北京的汪曾棋,歡欣鼓舞地戲語:“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為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也有種的了……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可愛的汪曾棋老人,居然把大白菜歸結為一種主義;或許在他理解中,大白菜象征著某種傳統,或根深蒂固的風俗。

這也印證了我這篇文章的提法:大白菜象征著一個年代,一個貧乏且樸素的年代。或者說,是一個仍然在延續的記憶。我在北京這些年,和大白菜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異鄉的大白菜喲,畢竟給過我最初的安慰與接待。我估計自己紮在異鄉的根須與細密的血管裏,肯定有大白菜提供的鈣質與養分。那是一種北方風格的慷慨——曾經援助過作為遊子的我。即使不允許我讚美它(它畢竟太平凡了),我又怎敢忘記北京的大白菜喲。它也許不是尊貴的嬌妻,卻是堅強的保姆(如同艾青記憶中的大堰河),默默無聞地嗬護著我們敏感脆弱的個人生活。我至今仍偏頗地認為:在北京的冬天,一個家庭的廚房裏如果不供奉幾棵大白菜(像一尊平民化的家神),那簡直不像個家庭——太缺乏樸素逼真的生活氣息。平民的天堂,即使是建立在大白菜的基礎上——又有什麼感到羞愧的呢?看見大白菜,我就有一種健康、積極、堅韌的感覺——如同我們的生活本身。大白菜,在我記憶中永遠洋溢著濃鬱的人間煙火氣息與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