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依令而行。
將軍一把握了東方天寶的手,與他把臂而行,“欽差大人,咱倆換個地方說話去。”
這人辦事風風火火,不管旁人願不願意,隻顧硬拽著人往營帳那邊拖,這會兒換作東方天寶苦笑道:“山大王搶媳婦都沒你這等猴急!”
將軍“嘿”地一笑,大步而行。
東方天寶又回過頭看了看那碧澄的湖泊,問:“沉狼湖?這湖底沉了多少突狼軍的狼卒?”
“多得去了!”將軍邊走邊說,“狼卒賊心不死,說什麼此湖就是突耶國土中的聖湖,它老人家性喜遷移,大老遠跑到積石山中賴著不走,突耶人請不回它,就想強占了這塊地。哼!中原疆土豈容異族覬覦!”
聖湖遷移?東方天寶遠遠眺望這湖泊,訝然發現湖心泛著漩渦,水泡上湧,似是湖底中央有一處泉眼噴湧而上!山麓地表下的水脈縱橫交錯,水源豐富,但依著此處的山形地勢來看——積石山中岩壁裸露,山上沙土呈黃色,朝向東南的一麵山體隻見岩石堆壘,不見草木繁殖,東南麵尚未引入水源,幹旱缺水!因而這湖泊地底一支水脈似是由西北麵而來,從地表深層橫穿草原戈壁,蓄積在山穀低窪地帶。
“果真是聖湖遷移!”一笑,心中已然明了。由著大將軍拖帶一路,他隨意看了看正在空曠地帶操練的兵士人數,忽問,“京城撥來的神策軍……”
“行軍中途就被皇上急派的傳令使招回,京城不能缺了守備。”性子豪邁的大將軍直言不諱,“況且,皇上性多猜忌,也不放心讓個二王爺重兵在握,先抽去京城一半兵力不由如兗調配,隻等平了宰相黨叛亂一事,再親手握回大半的軍權,朝廷那位老好人心思也夠縝密!”
“同室操戈,對皇上有何益處?王爺多慮了。”
淡笑之聲入耳,大將軍瞅了他一眼,好氣又好笑,“聰明人裝什麼糊塗?你真要裝個呆鳥樣,也別在本將軍麵前裝,本將軍帶的兵士都個個忠直率性,你跟他們多處些日子,心裏頭也痛快些,免得跟你家老祖宗那樣短命!”
“你這人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見了突狼軍可別來一句——本將軍愛犬今日開葷,要你們腦袋一隻。”東方天寶唇邊一點笑。
大將軍則放聲大笑,“你小子隻說錯一字——本將軍手中握的金槍名嘯天龍,這龍可變不成犬!”忽又收了笑,道,“本將軍就憑著這麼一點領兵打仗的本事,值得那笑麵虎明裏稱瓚打賞拉攏利用,暗裏派探子觀察防範。虧了是在邊關領兵,真要待在朝廷裏,本將軍不被他氣死也要憋悶個半死!當皇帝的整日便想著利用這個防著那個,累不累?這皇帝白給我做我也不屑!”
喝!大將軍倒真個有氣魄,這大逆不道的話也能當牢騷亂發一通,可真服了他!
東方天寶憋不住真個想笑,卻聽那大將軍又道:“兩麵派作風、表裏不一的笑麵虎胃口可不小,還指望本將軍有朝一日率兵縱橫關外,把關外六個隱患連根拔除!”
縱橫關外?皇上派他來此,不正是表明中原天子采取了兵不血刃、欲圓滿解決事端的和平之策嗎?
東方天寶心頭略沉,若有所思。
二人此時到了營帳前,大將軍撩開帳簾大步往裏走,東方天寶卻停步於帳外。
“快進帳來,咱倆坐下好好聊。”大將軍返身撩起帳簾衝外麵的人催促。
“進了帳,我與你還能坐下好好聊?”東方天寶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語出驚人,“帳中有死人!”
大將軍不驚反笑,“不愧是查過案子的人,不錯,帳裏頭是躺了一堆死屍,快進來看看,本將軍就等著你來答疑解惑。”
營中死了人,還死了一堆,難怪見他來了就急著要將他拉來此處,這雷厲風行的將軍真是一刻也不讓人得閑!
走進這個營帳,殺敵無數的大將軍與查過案子的他見了地氈上平放的一具具死屍,仍是變了顏色,將軍濃眉深鎖,東方天寶訝然“噫”了一聲,十具屍首隻穿著就寢時的中衣躺在那裏,身上不見一處傷口一點血漬,令人吃驚的是,這些死者的麵容居然帶笑,笑容十分安逸,如同睡著了一般。他俯身細看,死者嘴唇指甲包括皮膚裏僵凝的靜脈血管都呈異色,似是窒息而死,但窒息的感覺往往令人十分痛苦,死屍麵部帶笑,確實不可思議!
“這些人是昨天半夜裏突遭不測的?”指尖探測屍首體溫和僵硬程度,他已篤定了這個推測。
“不錯!”將軍也蹲下來細看兵士的屍首,眼神憤怒中略帶困惑,“昨夜子時巡哨輪崗,輪到這十人守夜巡哨,換崗的號令下達了許久仍不見這些人來輪值上崗,一名巡哨跑到營帳中催促這班狀如熟睡了的兵士,發現異樣後鳴鑼示警,軍中醫官來看,查不出死因,方圓百裏也未搜出可疑之人。”
“換崗時無人前來接替,這個時間營中巡哨可是空缺?”從前一撥巡哨士卒聽到換崗號令撤下,到發現接替值勤巡哨的兵士已遭不測,這中間的空隙,足以讓潛伏暗處的殺手乘虛來做些手腳!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將軍突然想到——換崗時,值勤的士卒必須聽到前來輪崗的人發出號令後方可安心撤下,但,昨夜換崗值勤的兵士已遭不測,那麼當時的換崗號令又是誰發出的?莫非……有敵方探子冒充自己人混入營地?
昨夜混亂之時,未及細看,此刻再靜下心來看這營帳裏擺放之物,果然發現十名兵士生前所穿的甲胄已不翼而飛!暗叫一聲糟糕,將軍霍地起身往外衝去。
當日,將軍隻在積石山中找到十件遭人丟棄甲胄,軍營裏看似平靜,除了昨夜已遭不測的十名兵士,再無任何損失。摸不透敵方意圖,將軍隻在夜間增派人手嚴密巡邏。欽差大臣帶來的人也在營中安頓妥當。
平靜地過了一個晚上。
次日淩晨,夥夫為營中貴客送來了早膳:一碟臘肉、一碗米粥。
北部邊境氣候幹燥,山風凜冽,雖是春令時節,仍能看到幾座雪峰,峰尖冰雪凝積,與陽光相映生輝。除了朝廷裏供給的糧草,鎮守邊關的將士還在山中圍獵,剝下毛豐細密光亮的獸皮做成禦寒衣物,肉臘幹了作為葷食,有時也采些野菜。
用罷早膳,神龍奇兵養精蓄銳,或坐或倚或躺或站,姿勢不一,卻都興致勃勃地在看場地中針鋒相鬥的兩個人——布家大少爺今日又惹惱了狼女,二人正赤手空拳在那裏作肉搏戰。
布射被狼女咬得鼻青臉腫,嗷嗷痛呼,握了拳頭的手招呼到可兒身上卻不帶一點力道,棉花似的軟綿綿地往姑娘家身上一摸……那肌膚那彈性那手感真是……頂呱呱!瞧他一臉痛並快樂著的表情,眾人就知道這驕縱貪玩的大少爺這回是栽了!自打他領教到可兒那股野蠻勁兒,那些小家碧玉、青樓豔娘都入不了大少爺的眼了,由一開始感覺到的新鮮勁兒,到如今的打打鬧鬧中日漸沉迷,他心裏頭是認定了這個女子就是他此生非娶不可的娘子!連娘子狠狠咬到他的那滋味都是……妙不可言哪!幾個回合過後,他就閉了眼,一臉陶醉地被狼女壓在身下,嗷嗷呻吟。
瞧他那受虐後心滿意足的小樣兒,呻吟聲鋪天蓋地愣是能酥倒一片旁觀人的骨頭,有些個就忍不住抖著滿身的雞皮疙瘩咬牙在那裏挨“凍”。
可兒牙底下可不留情,對這個老是想盡了歪法子來找她碴惹毛她的大少爺,她是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偏偏這人像麥芽糖似的粘了上來,任憑她怎麼甩都甩不掉。其實,今日引發這二人肉搏的隻是一件小事——吃早飯時,東方天寶知可兒喜歡吃葷,便夾起自個碗裏的臘肉往她碗裏放,結果卻被這大少爺嬉皮笑臉地搶到嘴裏。可兒沒那九曲十八彎的腸子,心裏頭想到什麼就直接表現了出來,她當即撲身過去,咬了那塊半露在他嘴巴外的臘肉,哪知他趁機親到了她的唇上,結果……肉搏戰開始!也虧了可兒來到人多之處怕壓不住凶野的性情、怕惹得東方天寶不開心,她自個又往足踝上鎖了那根細長的鎖鏈,撒野時動作便受到一定的牽製,這才讓大少爺幾次三番地“狼口”餘生。
念奴嬌一來就看到這幕情形,好笑之餘忽然想到:可兒被布射纏住,那麼他……此刻必然是獨自一人在營帳中。心念一動,她轉身便往他所在的那頂營帳走去。
到了帳外,隱約聽得裏頭一陣悶咳聲,她不禁皺了眉,由京城奔赴玉陽關的路上,他的內傷總不見好,咳時常常見血,可兒幾次藏了他的酒葫蘆,還是被他找出來時不時沽酒飲上幾口,這人怎的如此不愛惜自己,真的嫌命長了?
撩開帳簾,看到帳中人兒手捂著唇悶咳幾聲,又伏案細看一張描繪了關外地形的圖紙,她凍著臉兒疾步上前奪了圖紙擲於地上,咬著唇悶聲不響地瞪他。
東方天寶抬頭看她時,唇邊泛了笑,徑自彎下身去撿起圖紙,重又擱於書案上,當她伸手再來奪時,他撐於案上的手往上一翻,順勢牽了她的手,笑道:“陪你出去透透氣,可好?”
瞪人的美目綿綿地軟下去,她微微點頭,雙頰忽然升騰熱度,急忙轉身往外走,兩個人的手是牽在一起的,她這一走也拉動了他,瞧這行色匆匆的樣兒倒像是她早已迫不及待想與他單獨出去透氣了。
二人雙雙離開營帳,往南邊去遠了,營帳後頭才轉出一道身影,一身緋衣的雨楓表情黯然地站在那裏,眼中含了幾分落寞,目送大哥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微歎一聲,轉身折返夥夫那裏——南方人不習慣這北方的氣候,他似乎受了寒,食欲不振,夥夫已為他熬了碗薑湯,得趁熱喝去。
走到搭於角落的土灶前,不見夥夫的人影,他徑自取了盛好的滿滿一碗薑湯,正想離開,眼角餘光卻不經意地瞄到土灶後方似有人影閃過,心中微訝,揉揉眼定睛細看,土灶後麵果然閃動著一抹黑影,“誰在那裏?”他問了一聲,土灶後麵的人影一震,徐徐轉身麵對他,一張分外熟悉了的麵容映入眼簾,雨楓臉色大變,驚恐欲絕地指著那人,顫聲道:“你你……怎麼還在這裏?你、你是人是鬼?”
“哎呀,可惜了,這麼清麗的少年,這麼水嫩的臉……”那人歎息著伸出嫩如青蔥的手往他臉上輕輕一撫。
一陣麻木的感覺迅速由臉頰開始蔓延,他駭然圓睜的瞳孔裏倒映著那人媚笑的臉,欲張口驚呼,卻怎樣也發不出聲,麻痹感由臉部蔓延到頸項,他費力地轉身想往外跑,眼前一黑,耳邊鬼魅般的笑聲漸漸飄遠……
離開營地的兩個人一路賞玩山景,徐徐而走,至積石山南麵一座雪峰,沿山路登峰,放眼望去,山頂上巨石壘壘,沒有什麼樹草,隻有清澈晶瑩的冰雪,分外妖嬈。
念奴嬌見了這雪景,身如燕子般輕盈地飛撲過去,張開雙臂踮著腳尖旋身飛舞,踢旋而起的雪花四處飛濺,織成白茫茫的雪霧籠在周身,雪花沾衣,冰肌映雪生輝,她渾然不覺這雪地的寒冷,愉悅地陶醉在白皚皚的冰雪中盡情旋舞,盡情放飛的歡笑在山頂久久回蕩。
東方天寶凝神含笑站在一旁,看雪地中旋舞的人兒釋放如孩子般純真而快樂的情緒,看那琥珀色的眸子映雪煥發的光彩熠熠,一片純淨晶瑩之色,一襲雪色裙裳翩閃於這銀白的世界,冰清玉潔!這一刻,他眼中的她竟是冰魂玉魄般的美,如此的晶瑩剔透,迷眩了他的視線,看得微微出神時,心底那根細細的弦撥動了一下,是心動的聲音。這一刻,他拋開世俗紛擾,身心融入這潔白而單純的雪景中,踏著這遍地純淨之色,一步步走近。
雪霧中蹁躚的一抹影子倏凝,她靜靜地站著,目光一直一直迎著那漸漸走近的人兒,騰然就感覺到了胸口有一種聲音,嘭然大作。
走到靜靜等待中的伊人身邊,掬起映雪生輝的嬌靨,指尖輕輕觸一便是酥潤如雪的沁涼,他輕聲問:“喜歡這雪色?”
瑩瑩酥潤的臉頰被他微涼的指尖輕觸,微微發燙,悄然暈上一抹緋紅,如同冰雪之中綻開的豔色,引人遐想的綺麗!她微仰了臉定定地瞅著他,輕啟豔唇,冷脆的語聲蕩在這雪峰之巔,異常清晰:“喜歡,它能把一切醜陋肮髒的東西掩蓋起來,讓我看到了純淨!”
喜歡雪的潔白、慣著雪色衣裙的異國公主嗬,原是以冷傲之態漠視這世間一些被金錢權力美色等貪婪欲望熏黑的醜陋人心,時而又以狡黠巧媚之姿玩弄那些見色起意之人。
三分冷傲、二分巧媚、一分狡黠——白狐般的女子嗬,但不知她今日的獵物又是哪個?
“掩蓋嗎……”他輕笑,“不,它能淨化心靈!”
他那一笑,淡然出塵,似有清風拂麵,吹皺一池春水,她伸手挽留他的手久久貼撫在自己臉頰,笑彎的狐眸流波一轉,巧媚的眼波勾人,“我美嗎?”
眸光微轉,滿目銀色中一抹金芒分外耀眼,撫著她臉頰的手挪移至她那淡金色的長發上,他淺淺一笑,“伊人秀發如穗。”
淡笑入耳,她眼前仿佛浮現了金燦燦的穀穗隨風波動,一片明媚之色令人心曠神怡!秀發如穗,那是最最金燦悅目的顏色!心,微微地痛,被他一語戳及心底深處那片最柔軟的地方,喚醒的縷縷情愫滋生茁壯,泛了柔光的眼波癡癡凝在他的眸子裏,那水鏡般的眼眸澄澈見底,不見一絲雜質汙垢,這世間竟也有無需雪色掩蓋、已然表裏俱澄澈的人兒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