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一會,我茫然地走出去。母親正和威康斯太太坐在小桌旁邊。這個每個酒會必到,每到必醉的美國女人,這時已經喝得半醉了。麻黃色的亂發垂在塗著厚粉的額前,口紅已經褪色了。她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著半截紙煙,對母親比劃著說,"告訴你,在美國會把你累死,除非你是百萬富翁。在東京多舒服嗬。日本下女多好,多聽話,什麼都替你做。我都發愁明年我們回國去怎麼過日子。要能把這些下女們像行李一樣捆起帶走多好……"她歪歪斜斜地做著捆人的姿勢,一杯酒全潑在桌子上了。她斜著眼對我遞過空杯子來:"好孩子,給我到你姑父那邊拿一杯威士忌梳打吧。"等我替她取了酒來回頭要走的時候,她卻把我抓住了,說:"謝謝你――你不是才十三歲嗎?都快有你母親高了。你一到了美國,喝了我們的濃牛奶,你就會長的更快。等我明年回去看你的時候,你該抹上口紅,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了!"我就像讓她打了一個嘴巴似的,使勁地掙脫了,氣促地說:"我永遠也不會抹上口紅……"我一口氣跑到門外去,後麵是梟鳥似地磔磔的笑聲:"中國女孩子臉皮真薄,一說交男朋友就羞得那樣子!"
我不想去找祥哥,我也更不想進展,我在院子裏找到了自己的車子,坐到車子裏去。我腦子裏風車似地在轉:夠了,這就是我的前途!"搽上口紅,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野蠻人","沒出息"……
客廳裏燈光零亂,聲音嘈雜,侍者同下女們通過院子,在客廳和廚房門口匆匆地進進出出。我聽見他們咕噥著低聲地詛咒:"每次都得躺倒幾個人,都醉死完事!"
最後,天色大黑了,這些醉鬼們才拖著拉著地、一溜歪斜地出來上了車,一撥一撥地走了。我聽見姑姑在叫我,找我。接著父親和母親、姑姑都出來了,姑父跟在後麵也喝得醉醺醺的。父親開了車門探頭進來,看見了我,就回頭對姑姑笑說:"找到了,這孩子這些日子怪得很――你們進去吧,我們走了。"
一路上父親開著車,母親默默地坐在他旁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
到了家,林先生的破車子已經停在門前了。我不大喜歡林先生,他是台灣籍的華僑,我們的下女說他是搞黑市的。他每次來總帶走我們攢下的幾瓶洋酒、幾罐咖啡或是幾包白糖,來的時候也總是鬼鬼祟祟地同父親在書房裏關著門說話,也許是算黑市帳!
父親和母親都進書房裏去了。我站在黑暗的院子裏,望著隔壁渡邊家紙門後麵透出來的燈光,剛要邁步,忽然又縮回來了。自從我們要到美國去的消息說出去了以後,玲子對我也冷淡了!
渡邊玲子的父親是一個鐵路工人。玲子的母親前年去世了,從廣島接回來的、玲子的寡姐惠子,在替他們管家。玲子和我同歲,也隻比我大幾天。她姐姐惠子有二十多歲了,不論晴天雨天屋裏屋外,頭上總是包著頭巾;夏天也總是穿著長袖子的衣服,而且輕易不到門外來,碰見人總是把頭臉俯得很低,或是掉轉過去。
我們搬到她隔壁來住以後,我和玲子漸漸熟識了。有一次她悄悄地告訴我,她的姐夫是被原子彈炸死的,她姐姐也受了一身的傷。姐姐本來是不願意到東京來的,她不願意見人,後來因為這邊需要人幫忙,而且她身體越來越壞,不能再繼續做整天的工作了,才勉強回來的。一提起這事,玲子就咬牙切齒地恨美國人,說:"你沒有看見她一身的創疤嗬,你沒有聽見她講過那年八月六日早晨八點十五分以後,廣島的人間地獄的情形嗬,你說,美國人還是人嗎?"她還說:"我父親到你們中國華北作戰過,作過八路軍的俘虜,他到現在提起日本侵略中國的事情心裏還慚愧。他說:'帝國主義就不是好東西!帝國主義使得日本人殺害中國人,又使得美國人殺害日本人,帝國主義不消滅掉,世界就沒有和平。'"她說著就拉起我的手,緊緊地握著。這時我真是從心底感到日本人民的可愛!
我們這條巷裏,有兩家的女孩子是"嫁"給美軍的,常有美軍的吉普車停在門口,院子裏曬著美軍的衣服。這兩個女孩子先後都跟著美軍回國了,玲子談起她們時就氣憤地說:"我多恨她們又多可憐她們嗬!她們等著在美國受罪吧,沒出息的人!"我說:"玲子,你再也不想到外國去吧?"她笑說:"那也不一定,比方說,到中國去,那裏有你,有我的朋友嗬。你什麼時候回國呢?"
幾天以前,我父親忽然說我們就要到美國去了,台灣的簽證已經來了。母親還跑到學校去替我辦轉學書。我們的校長,美國天主教的姑奶奶,高興得很,對學生們誇說我多幸運,能夠到美國去上學,多少中國和日本的同學都羨慕我,但是,我看到,向我投來豔羨的眼光的人,都是我平日所最看不起的人,而對我顯出失望的神色的人,都是我平日所最喜歡的人,譬如祥哥和玲子,雖然他倆都不是我的同學。
我的心情壓得很沉重,我一定要對我父親母親表示我的態度――我不到美國去!
我跑進房子裏,砰地一聲把書房的門推開了。這是這座房子裏唯一的一間洋式屋子,牆上安著壁爐,父親和林先生坐在爐前,正在燒些什麼,母親站在桌邊清檢著一些信件。屋裏沒有開窗,還放下簾子,空氣又熱又悶,我就敞開門站在門邊。
他們三個人同時回過頭來,林先生隻抬頭看了一下,仍舊燒他的紙,母親看著我的臉,說:"你要做什麼?有話進來說。"我關上門,雙手反握著門把,背靠著門站著,我心跳得厲害,急急地說:"我們去美國的事情,你們好好地想過沒有?不能改變計劃嗎?人家都在笑話你們呢,說像你們這樣的人,最後還是到美國去――多沒出息!"父親看了林先生一眼,忽然很高興地大笑了起來。他們毫不在乎的態度使我氣憤,我大聲說:"你們沒聽見馮?就是和你們一塊喝酒的那班美國醉鬼,那個牛金,要用原子彈炸死我們中國人,他對中國人有多大的仇恨嗬,我們還要去仇人的國家嗎?你們自己去吧――我是不去的!"母親的眼睛裏忽然充滿了歡喜的淚光,說:"孩子,你不明白……"這時林先生站起來了,他的臉上忽然現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慈愛和莊嚴,他向我伸出手來,我不由自主地順從地走了過去。林先生把我拉到身邊,撫著我的肩頭說:"你爸爸媽媽不是到美國去,是回到北京去――"我喜出望外地望著父親母親的臉,林先生又接著說:"不說到美國去,他們能拿到台灣的簽證嗎?能離開日本嗎?這事情你可不能說出去嗬!現在你放心了吧?明天晚上我帶你去看一個中國電影,現在上樓睡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