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皇甫的時候,顏爍的心裏非常清楚,可是輪到自己的事情,她又變得糊塗。明知道皇甫終將離去,她卻舍不得放手。她還保持著不停地給他拍照的習慣,仿佛拍下來的照片連同皇甫以及這份快樂都可以不朽。
事實上,顏爍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把握,她的心髒病越來越嚴重,連帶半邊身體都是麻麻的。早晨起床的時候偶爾會看到自己的額頭上有一塊烏青的凹陷,如同死神的印記。被皇甫折磨的那個下午,顏爍的心髒如同惡魔一般劇烈疼痛,啃噬著她的身體。
顏爍一直硬扛著,努力地不流露任何痛苦的神情,這時賣珠子的人打來了電話。
顏爍說:“抱歉啊,珠子收到了,忘記告訴你。”
他大大咧咧地說:“你們有時間嗎,上師說給你們念經。”
顏爍都差點忘記了,趕緊問道:“現在嗎?怎麼念?”
他說:“打電話念吧。”
正是晚上八點半,上師剛剛從海拔五千米的正在建設中的學校回到家,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記起兩個未曾謀麵、遠隔千山萬水的陌生人。
顏爍撥通了電話,隻聽見一個藏人用不流利的普通話大聲問:“聽得見嗎?”
顏爍趕緊答:“聽得見!”
對麵繼續喊:“上師馬上開始念經了啊!”
顏爍喊:“好!”
開了免提,顏爍和皇甫盤腿坐在床上聽著。電話的那一頭傳來空曠穀地上飄雪的風聲。一位老者的聲音蒼涼地從風聲中升起,盤繞在宇宙洪荒裏。那是一種顏爍完全不懂卻又感覺十分熟悉的語言,和藏地有關的所有畫麵和記憶——漫天飛舞的經幡,遼闊湛藍的天空,在陽光裏閃耀的金色塔頂,康巴漢子爽朗的笑容,臨終感應裏那白花花的世界,彌天大雪一片銀白裏,大家念著觀音菩薩心咒下山——都回來了,就像顏爍一直在那裏,從未離開。
眼淚不知不覺地落下來,顏爍的身體和心互相審視著,又緊密相擁。
四十分鍾以後,電話那頭的聲音停了。
那位藏人又喊:“聽見了嗎?”
顏爍喊回去:“聽見了!”
他喊:“上師念完了!”
年近七十的老人,這麼辛苦的一天,還不怕麻煩地念了四十分鍾的經。顏爍很過意不去,發自肺腑地大聲說:“謝謝上師!謝謝你!”
電話掛斷了。皇甫有點不屑地說:“有什麼特別?”
顏爍突然對皇甫很厭煩,別人為他做的所有的事,他都絲毫不知感恩的樣子真讓人厭煩。按照道家師父的說法,他過不了這個月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都沒有絲毫改變,反而越來越作。所謂作死,大抵就是如此吧。
第二天早上,又是一個和平常一樣難熬的普通早晨。顏爍收拾完自己,收拾好家裏,在高級榨汁機裏加一塊淨化電解後的水凍成的冰塊,榨了一杯新西蘭有機橙汁,裝到保溫杯裏。用最快的速度跑出門,搭電車去送給皇甫。
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一切似乎又有點不同。到底哪裏不同,顏爍一時想不起來。公寓裏皇甫正在哇啦哇啦地用廣東話念著心經,精神還真的不錯。他剛念完最後一遍,看見顏爍來,打招呼說:“你今天氣色不錯嘛。”
顏爍沒多想,遞給他橙汁,又忙活著給他做早餐。冰箱裏空空如也,竟然沒有人買東西上來。皇甫的朋友們和阿嫂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越到皇甫最後的日子,每個人所體現出來的“珍惜”越不同。朋友們的“珍惜”是日夜相伴,開心度日,阿嫂和家人們的“珍惜”是讓他清靜休養。同樣的心情在不同的價值觀和生活習慣下導致了完全相反的行為,以至於出現了敵對的結果。我們太執著於“自我”,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其實哪有“對錯”,不過都是“執著”。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顏爍又噔噔噔地跑下樓去買食材。跑馬地在半山腰上,顏爍這兩趟上上下下著實累得不輕。皇甫看她出了一身汗,提醒道:“別跑來跑去,小心你的心髒。”
經此提醒,顏爍這才反應過來。她的心髒?是哪裏不對?她的心髒今天居然沒有疼!疼了太久,以至於習慣了胸口沉甸甸的感覺,這個沒有疼痛感的早晨,輕鬆的感覺反而讓她不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