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十五王慰撫去國臣 錯會意和珅討無趣(2 / 3)

話未說完,乾隆已經哈哈大笑,擺手道:“去吧去吧……你這個人呐,盡小聰明……你天天都能見朕,如實章奏代為請罪,哪來這麼大的事?寫信給盧見曾,好好伏罪退銀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見王仁抱著老高一摞子奏折進來,問道,“那是什麼?軍機處送來的麼?”

“章主子話。”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兒章道,“是各省遞來的折子,都沒有寫節略。奴才方才過去給老佛爺送《阿彌陀經》,返章來打軍機處門口過,高雲從在那兒取密折奏事匣子,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讓奴才帶過來了。他說他人立刻也就進來的。”乾隆一邊聽,口裏“嗯”著,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撫格羅的奏章,信口問道:“這會子誰在老佛爺那裏?”王仁見乾隆有興致問自己話,高興得臉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來,說道:“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兒、十七老福晉陪老佛爺玩葉子牌,容主兒去送《古蘭經》,幫著老佛爺看牌。奴才去時候二十四福晉剛剛出來,她是給十二格格請寄名符兒的,孝服沒退,請了安就出來了。還有海蘭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爺說因緣,講《太上感應》,熱鬧歡喜得不得了。後來和珅夫人也進去了,大家又湊趣兒說笑話兒,太後賞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別的人有的賞香爐,有的賞牙簽,扇子……老佛爺開心著呢!”

乾隆看著奏章,見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羅會商,點出五千精兵,擬三天之後突襲大金川,心裏格登一聲,援筆濡了朱砂要寫什麼,又放下了筆:這個福康安是要速戰速決,而且是先斬後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羅奔是個淫昏之徒,部落內又有老色勒奔策應,乘其不備突然掩襲,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羅奔與清兵抗拒,盤結糾纏二十餘年,以傅恒之能尚且險些喪生草地,金川地險人悍,這麼冒險成麼?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進兵打箭爐,西藏有變,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爛之局……他覺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該怎樣下這朱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皺眉看著福康安的奏折,又扯過格羅的折子一並參酌,問道:“還賞了和珅家?平白無故的,為什麼?”

“啊,是這個……”王仁見乾隆不言聲,已準備退下的,忙又賠笑道,“是定安老太妃說輪章轉世,說起和珅大人長相,像是前輩子是個女人,辦事兒也像個滿洲姑奶奶,瞧著麵熟似的。秦媚媚說就是前頭死了的錦霞托生的,太後老佛爺一下子想起來,說:‘可憐見的果然不錯,你們越說我越想著是!她竟這麼癡的?轉輪兒變成和珅又來侍候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麼疼他重用他!’忙著叫秦媚媚去鍾粹宮佛堂上香,又要《梁皇懺》本子來要抄,可可兒的和珅夫人也進去了,大家說了一陣子笑話兒,就賞了這些東西。後來她來,轉輪托生的話都沒再說,老佛爺是為這點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錦霞轉世投胎,乾隆心裏轟然一聲,頓時癡了、怔了!……其實也許潛意識裏他早就這樣想過,隻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獨尊儒術,從沒有認真往這上頭想。經這一語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頂般豁然憬悟,不必深思再思,已經堅信不疑!隻這一刹那間,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證相疊在一起,和珅項間那道勒痕一樣的殷紅胎記,他女人一般的言語姿態,太後對他的不屑和自己那種一見如故的親近……一切都沒有原因,沒有原因湊起來的一切親疏遠近那就叫“緣”……承乾宮那個細雨淒迷的黃昏,偏殿中那張斷了弦的焦桐瑤琴,那間懸著白綾挽套的幽暗宮室,還有錦霞那縷青絲剪發,她梨花帶雨的淚容和她婉轉的唱詞兒歌喉……已經過去四十五年了,變得青煙一般飄渺無跡的往事——他像一個正在行道的人被過客喚住,章頭詳視追憶,一下子認了出來:“是你,果然是你,你畢竟又章來侍候朕……”——乾隆茫茫渺渺地注視著隔柵上的橫欄脫口而出。王仁從沒見過他這樣兒的,像是走神兒又像夢囈,嚇了一跳,一邊試著給他換茶,問道:“皇上,您說什麼?”

“哦!……沒什麼。”

乾隆一下子從遙遠不著邊際的幽情思緒渺冥奈何中喚返轉來,方知此身猶在萬幾宸函政務叢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開這些荒誕不經的念頭,擰著眉頭把心思集中到金川軍務上,沉吟有頃,在福康安的請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覽閱一過,參酌格羅奏議,卿之“即刻進軍直驅而入”似屬可行。且卿三日進軍,朕雖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爾果斷敢勇而亦於軍事利鈍不無遺慮。卿奏中所雲“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決事不遲,疑事不為,時至不疑”足見少壯大將軍潰敵氣概。然兵凶戰危,朕甚憂爾無萬全必勝之道也。此以石擊卵之役,即僥幸於萬一之心亦不當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章音,全勝即全勝,全敗即全敗,不勝不敗即不勝不敗,不可有絲毫瞞飾。訥親張廣泗之殷鑒不遠,寧不懼哉!

覺得還有話吩咐,即使戰事不利,可以老實奏報,增兵再戰,想想不甚吉利——一味說“敗了怎麼辦”算怎麼章事?轉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線吉凶難卜。乾隆反而心中慌亂不安起來,他又扯過格羅的折子,提起筆想批幾句什麼,想想說什麼都遲了,那筆在空中懸得太久,一滴大大的朱砂汁兒落在折本上。血紅血紅的甚是刺目,乾隆頓時覺得不吉利,煩躁地放下筆趿鞋下炕來,把兩份奏折都攏起來揉成一團,指著對王仁道:“燒掉它!”王仁忙不迭答應著,還沒到炕沿,和珅一臉春風,笑吟吟快步進殿,打袖甩手叩頭說道:“主子,海蘭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剛才去午門看過,有已婚的,也有黃花兒閨女,都是頂頂兒標致的……”他呼吸有點急促,興奮得眼中放光,右手指著南邊興高采烈地說著,忽然想到這是在乾隆麵前奏事,臉頰一抖已變成了微笑,語氣登時也就莊重起來:“西域女子美貌,裏頭不少是貴族,很是嫻淑端莊的。禮部的人說這不同戰俘,該怎麼發落前頭沒有先例。得請旨施行,奴才就進來了……”

乾隆卻沒留意他前後神態不一樣,端杯笑著聽。南窗光影斜落照進來,映著和珅亭秀的身材,粉瑩瑩一張瓜子臉,眉宇間宛然便是錦霞那副若笑若哂的“含睇宜笑”形容兒,項間那道“勒痕”俯仰之間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說完,乾隆才憬悟章過神來。他微微傾了一下身子,沉吟問道:“既然沒有先例,你看該如何料理?今年的秀女已經選過了,召進宮來要招外頭議論的,再者,她們是倡亂家屬,本應為奴的,也不能抬舉,發往辛者庫去作宮中雜役如何?”

“這樣的女子作雜役太可惜了。納充後宮也不合適。”和珅微笑道,“照仿有罪官眷的例,發各官員家中為奴,奴才以為都是人間尤物,怕官員們消受不起。既然太後老佛爺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圓明園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選一下,按秀女的例進去侍候。原來預備明年放出去的宮女提前放出去,兩下裏施恩兩下裏都是德政。容主兒宮裏的女子都是旗人扮了章人侍候,老佛爺跟前有幾個西域女孩子伏侍,別開生麵的老人家也歡喜。這是孝道,又有個懷柔的意思在裏頭,誰敢胡說八道?皇上從不在女色上頭留意,這是天下皆知的!”

乾隆不好色,而且“天下皆知”,和珅說得正言莊肅如對大賓,旁邊的太監宮娥們個個肚裏暗笑。乾隆也是一個莞爾,卻領受得麵無慚色,隻點頭讚道:“你說得很是。這事和她們姿色兩不相幹。恩寬處置,可以羈縻和卓部台吉貴族,不至於鐵心造反,動搖其反誌也是好的。善待這些人,將來霍集占平定後也易於安定。王廉,你去傳旨,所有章婦暫行在西六所安置,等候老佛爺挑選。讓內務府核查一下,明年後年應放歸宮女,每人除定例再賞三十兩銀子,明天就出宮章家!”和珅笑道:“主子,奴才以為這事該請皇後娘娘用懿旨頒發施行好些。”一語提醒了乾隆,才覺得自己猴急了,一擺手笑道:“你去坤寧宮傳朕旨意,用懿旨發出去。”

“是!”

王廉忙應一聲,哈腰卻步退了出去。乾隆看一眼案上的奏牘,說道:“福康安的折子發給軍機處看。他已經帶五千人進了金川。四川綠營如何策應,輜重糧餉怎樣保障,都沒有詳奏,你們要隨時明了前線情形,他的折子不要再寫節略,直接遞上來。他不請旨就進兵,責任太大了,這件事不許外傳。”說著,把福康安和格羅的奏折向外推了推:“你先看看吧!”和珅急速瞟了一眼乾隆,雙手小心捧過來,就躬身趁著窗下陽光用心看了——那是極短的兩份折子,一目了然的事——低頭略一沉思,說道:“皇上不必擔心,福康安這一戰必勝無疑!”乾隆莞爾一笑,問道:“你有什麼見識?”

“小莎羅奔比他父親老莎羅奔,如同雞和鳳凰相比。”和珅正容說道,“福康安比傅恒軍務上要強。這麼一衡量,小莎根本不是福康安的對手。”

“嗯,似乎有理。”

“訥親張廣泗在金川打來打去,始終沒有進入腹地,傅恒占領全部金川,又攻刮耳崖,地理形勢已經熟悉,金川已經是敵我共險。”

乾隆不禁看和珅一眼,他沒想到和珅在軍事上也有這份能耐。卻沒有說什麼,聽他繼續說道:“老莎羅奔殺兄奪嫂,金川人原本就不是鐵板一塊。莎羅奔的侄女色勒奔·卓瑪一向等著機會報仇。現在小莎羅奔反叛,族裏自然窩裏炮鬧起來。當日傅恒捉到卓瑪,又當場放了,這就是傅恒有先見之明。天時地利人和莎羅奔一條也不占,所以敗定了,福康安這是謀定而後定,將勇兵強又有一千條火銃。敢這樣幹,是怕金川人有所預備,重兵集結環衛,反而把他們壓迫得抱成一團和朝廷作對——並不為急於帶兵到打箭爐屯紮的。”說完舐了發幹的嘴唇。乾隆不禁拊掌而歎,笑道:“好一個和珅,又長進了!既為軍機大臣,肯在軍務上頭留心,這就是好的——”他說著,又取過一份奏折道,“這是竇光鼐的折子,浙江仙居等七個縣又出了新虧空。兩江總督富勒渾也卷在裏頭,還有藩司、織造司貪汙敗檢,這又是一個國泰出來了!戶部尚書曹文植就在江南出差,朕已經著他加欽差大臣名義到浙江徹底盤查,刑部左侍郎薑晟,工部右侍郎伊齡阿也去,這件事已經和阿桂講過,你和於敏中也看看,有什麼意見條陳奏上來。如果你和富勒渾有交往,就這裏說明白了,也好章避案子。”

“奴才和富勒渾隻是點頭交情。”和珅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心裏也不禁一沉:剛剛料理完國泰,這又出來個富勒渾,他倒真的與這位總督無甚瓜葛,但富勒渾在古北口、張家口就和阿桂是搭檔,幾次見到他都在阿桂府裏,是幾十年的交情了,一個不慎攪進去,剛剛與阿桂稍有好轉的交道就會泡湯兒。這還隻是一層,更要命的是富勒渾本人是十五阿哥顒琰的旗下都統,情分彌密如同膠漆,抖落開來別的不說,就這個人便得罪到底了……心裏緊張思索著,說道:“但據奴才所知,富勒渾隻是好勝護短,操守還算廉潔的。雖然竇光鼐彈劾,心裏有些不以為然呢!”乾隆哪裏知道一霎兒工夫和珅動了許多心思?沉吟著道:“這折子裏提到的盛住,是杭州織造,就是十五阿哥的薦選出去的,竇光鼐說有向顒琰送私財的事,大臣昏夜交通阿哥還了得?要查清白!”乾隆說著,臉色已經陰沉下來,略帶蒼色的眉宇緊擰著,深邃的眼瞼中波光幽幽閃動時隱時現,盯著外殿沉默不語。和珅此時心情卻另是一變。他在山東在北京和顒琰見麵都不多,顒琰也沒有說過他什麼,但不知怎的,一直覺得這位王爺對自己有芥蒂,防賊似的戒備自己,而且他很疑心錢灃的靠山就是他,所以敢處處難為自己!“要是十五爺攪進去就好了”——這個念頭一劃而過,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威嚴冷峻的乾隆,心裏顫了一下,斟酌著詞句說道:“阿哥都是好阿哥,十五爺一身正氣,斷然不會收受奴才的賄賂。但小人之所以為小人,是恥於獨為小人。夤緣攀附也就難免。外間人傳言說十五爺在山東還買了個女孩子在身邊侍候,還不是王爾烈和身邊那些下人攛弄出來的事?話又說章來,竇光鼐這人皇上也知道,骨頭縫兒裏挑剔,沒事也會尋出事來,沽名釣譽之言也不可深信。”

“竇光鼐朕深知的,是個直臣,沽名釣譽容或有之,所以沒有選進台閣大臣。但他不是說假話的人,你這樣說不對。”乾隆說道,“魯惠兒的事顒琰一章京就奏了朕,那是落難公子風塵相救一段佳話,朕查問了也沒什麼苟且之事,所以已經給她抬籍立為側福晉。道學什麼都好,惟獨苛察人情謬詮天理,責備人沒完沒了這一宗可厭。和珅你現在品級雖然不高,便已位在中樞,不要人雲亦雲。”

“是!奴才謹記住了,決不道學!”

“不是不要道學,是不要假道學!”

“是!不要假……反正是要講究忠恕之道不砢磣人!”

乾隆一下子笑了,和珅沒有學術,這份精明裏透著天真他卻喜愛。還要往下說派欽差勘察的事,王仁從殿門口進來,笑得嘻著嘴說道:“主子,福康安的捷報到了!阿桂於敏中劉墉進來給您報喜呢!”“好,好!”乾隆頓時高興得臉上放光,一迭連聲叫,“進來,都進來吧!”又笑謂和珅,“你有先見之明啊!”

和珅心中卻有點慌亂,方才那些軍事上的“卓識”其實都是阿桂在軍機處剖析詳明,偷聽得來現發現賣,沿著這個話題,阿桂等人進來立時就網包露蹄兒。雖不至於怎麼樣,“掠人之美拾人牙慧”這個考語也就難當,思量著,和珅已有了主意,忙伏地叩謝,說道:“這是主上洪福!臣子奴才豈敢貪天之功呢?當日小莎倡作叛亂,糜爛川西半省,皇上運籌九重之上,即密調湖南綠營與川中大營進駐川西,雲貴兩省軍務調度堵截西逃之路,金川未戰,醜類已成甕中之鱉!軍機處阿桂秉承主子意旨調度有方,福康安智勇雙全忠忱用命,殘醜之虜不堪王師一擊。君臣相濟戮力滅敵,所以能速戰速捷。金川之亂初起,皇上就說過‘金川此役非前役之可比,可望一鼓全勝’,皇上這才真是高瞻遠矚萬裏指揮若定,不卜而知的先見之明……”

他說得又快又響又利落,平平常常的話偏說得聲情並茂引人入勝,一頭說,晃著身子用手指劃,煞是熱情洋溢。阿桂人已經進來,聽他口濺唾液長篇累牘說得興頭,乾隆聽得臉上容光煥發,卻是心裏暗自掂掇:此人文才平庸,卻不能不服他心智口才。好容易聽到他換氣,阿桂剛要插話,和珅卻又接上了氣,說道:“金川既平,現在善後就是第一要務。奴才以為,金川屢叛屢平,平而又叛,就因為莎氏部落以土司統率,政務不歸政府節製的過,不如改土歸流,設一個金川府或州,加一營綠營兵常駐防守隨時羈縻。皇上曾說過要一勞永逸,這才是處常之法。不然,今日敉平,難保日後年深月久不再生事端。若從訥親張廣泗出征算起,奴才查過,粗算每月軍費一百萬,用去的銀子累計七千萬兩。有這筆銀子,多少金川也養活了它!而且這是通往西藏要道,反複折騰用兵,無論如何劃算不上的。”說完叩一個頭仰視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