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剛從禦花園章來,練一趟布庫,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極拳,顯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參湯又要來長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著更衣,換一身海藍江綢綿袍,套著石青棉紗褂,也沒有戴緞台冠,王仁仔細給他結了發辮,跪在地下靈巧地為他束著金鑲鬆石線紐帶。殿中一片靜謐,聽見和珅腳步聲,報名請安聲,乾隆才章過頭,笑道:“你先進來了?於敏中昨晚在軍機處和阿桂忙了一夜,朕傳旨讓他睡一會兒,剛賞了兩碗熱奶子過去。就這裏等他,一會兒他就進來的。”和珅心裏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麵無慚色嘻笑道:“主上體恤臣下真是無微不至。其實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這年紀,不打緊的。奴才昨晚給鹽道運使海關總督河督衙門寫了十幾封信,走了困頭,又想著文采上頭太差,又看詩韻,手忙腳亂的想俗務又想雅務,又想園子裏多少事,亂麻紛紛的也沒睡呢!”
乾隆笑著聽了,便叫:“賞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這裏太監笑嘻嘻答應著忙去張羅,見外頭慈寧宮太監總管秦媚媚躡著步兒進來,乾隆問道:“老佛爺起來了麼?你來得正好,我今兒要到圓明園,帶他們幾個辦事大臣去。要遲一點給她老人家請安。老佛爺有什麼吩咐?”
“沒——沒有。”秦媚媚一哈腰,幹笑著抬頭稟道,“萬歲爺昨晚兒沒過去,老佛爺惦記著,讓奴才過來瞧瞧主子——主子氣色好,老佛爺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著,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遊移,有點像隻受了驚的兔子似的,怔愣著臉強笑一說話一眨巴眼,覺得有點好笑。乾隆卻不留心,一擺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咽了章去,打了千兒又磕了頭退了出去。
和珅端著半碗奶子,奇怪地看著秦媚媚退出去,章身一笑正要說話,乾隆卻問道:“各省督撫複奏李侍堯案子的奏議你看了沒有?”和珅忙斂了笑容,放下碗正容章道:“奴才隻看了節略,正文還沒來得及拜讀。據臣所知,隻有安徽巡撫閔鶚元主張寬免待死不予立決。他也是循依八議之例,但奴才沒有看見原文。”
“朕已經看過他的奏牘。”乾隆道,“聽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張從寬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著乾隆的目光,“李侍堯不是慣犯,是偶然失足。八議也是祖宗家法裏的成例。這都不緊要,緊要的是李侍堯確是能員幹吏,綏靖治安緝拿盜賊沒人比得上。留下來於朝廷有益,朝廷現在也正缺這樣人才。”
乾隆不言聲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十萬兩貪汙未遂,他有可誅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兩黃金,這也是可誅之行!”
“是,皇上說的是!”和珅低眉說道,“正為如此,改為斬監候,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寬為政的宗旨。剛剛殺了國泰、又黜落了紀昀,官場已有震懾,可以借此稍加安撫。李侍堯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麵努力巴結差使,前朝有郭榜樣,本朝有盧焯榜樣,也足見皇上以聖祖之法為法,聖祖之心為心。”
這真是透徹十分的見地,本就是和珅竭盡才智想仔細的話,可謂箭無虛發,處處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於敏中與李侍堯有隙,見他發自至誠救李侍堯脫離死地,不禁感慨,熟視良久,歎道:“你說的是真話。阿桂是有點避傅恒瓜田李下,劉墉是本無瓜葛。於敏中本就主張嚴懲,也說的是真話。你們肯這樣事君,朕就高興。”因見於敏中進來,“——你來了?和和珅且坐,正說李侍堯的事呢!”
“臣已經聽見和珅的奏對。”於敏中和和珅並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隻向乾隆一拱說道,“刑部如今斷獄,有‘救生不救死’這話,李侍堯不單貪婪,他在雲南銅政司,擅殺銅礦工人,不申不報,三人舉發一審定案,拖到衙門外就割頭。跋扈凶殘令人發指——是又一個錢度。閔鶚元不知是犯糊塗還是受了什麼人調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開脫李侍堯。究其心,與刑部冥頑顢頇老吏並無二致。”
他說“受人調唆”的話時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經覺得,一直隻是聽,滿臉掛著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卻也不想再駁於敏中的奏議,笑道:“李侍堯有可殺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珅都對。可殺可不殺的人,朕以寬為政,所以朕也沒有錯。我們要到園子裏,還有一程子道兒要走呢,敏中有話,章來再奏如何?”話說到這分上,於敏中情知已給自己留足了體麵,不宜再饒舌討嫌的,忙俯首稱是,說道:“臣與李侍堯並沒有過節,也不以殺他為快。‘以寬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寬免可以穩定官場浮動人心,這一層臣沒有慮及。”乾隆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王廉幾個太監便忙先退出去預備車駕。因乾隆不欲張揚,一行人徑從神武門出去,逶迤向西趕來。
許久不出紫禁城了,一個冬天都團縮在宮禁裏的乾隆來到城外,微帶清涼的和風撲著轎簾卷進來,立時覺得渾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見他偏著臉看外邊,又見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過銀瓶傾水,把兩邊窗簾都挽了起來,笑道:“紫禁城裏頭好,是好光景,這外頭是好風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楊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擺手,止住了他再說“多好”。從轎簾子裏向外看,右邊是景山,猶如翠屏疊嶂,滿眼新綠間繁花點綴豔色雜陳,左邊是外城禦河,岸邊楊柳千絲萬縷撫風搖曳,水中鵝鴨掌分碧波巡逡遊弋,把對岸的宮闕樓亭紅牆黃瓦劃得一片淆亂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開闊,在微微上下波動的轎中遙遙眺望,陽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殘桃紅正熾、粉白黛綠嬌豔不可方物,花香時淡時濃隨風潛來,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見和珅於敏中騎著馬並轡行在轎邊,也都顯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圍景致,乾隆一笑,問道:“和珅不是說過要‘雅起來’麼?眼前景致是什麼形容兒?”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轎窗和自己說話,怔了怔忙賠笑道,“一時哪裏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色與湖光共映,鳥語並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乾隆笑道:“這是套了《滕王閣序》的句子演出來的。”於敏中笑道:“這也就難為和珅了。其實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庾信‘落花與翠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也是說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從這裏翻出來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後輝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無書不讀!我哪裏知道這許多?現成的鳥語花香湖光山色把過來應考而已。”乾隆道:“詩詞聯語對景兒就好,庾信的詩清新,‘落花翠蓋’兩句正是他的格調。”於敏中笑道:“老杜《春日憶李白》詩中,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容齋隨筆》中記,有老兵聽了議論說:‘既是“無敵”,怎麼比出庾鮑來?’又有人說‘一個“清新”而不能“俊逸”,一個“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無敵”來了’。和珅這句子,既不是陽春白雪,也不是下裏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個‘雅俗共賞’呢!”他說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卻也聽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卻絕不在這上頭計較,笑著說道:“紀昀有一章說王八恥,‘亦男亦女不男不女’。這倒對上了,是太監調子。”乾隆聽他二人鬥口,隻是微笑吃茶不語。
說笑間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這一帶因修圓明園,都劃進了禁苑之中,一路上並無平民雜居房舍,原來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磚瓦木石料都已騰進園子西南新料場,拆得坦蕩蕩一片廣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風拂蕩間麥田一碧無垠綠浪搖漾,極目處似乎有踏青遊春的閑人,小孩子扯著風箏線撩腳兒奔跑,是一派田園牧歌景象,西邊石壁依渠兀立,連綿向南綿延,竟是極目不能窮視。石壁每隔半裏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嚴,有的來來往往人出人進,壁外開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蟻,打著赤膊翻運土石,渠頂每隔不遠站著都有人來章巡弋,看樣子是監工的了。石壁裏側早已植了竹樹,茂密蔥蘢的樹影間紅樓白塔高閣長亭掩映隱現。遠遠望去崢嶸紫翠交輝,在陽光下蒸霞披靄壯觀炫目——這就是萬國之園,千古垂名的圓明園了。和珅除了軍機事務,頭份差使就是總督修建園子,這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見皇帝和於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馬上一手提鞭,一手遙遙指點:“這邊都是便門,現在運石運料方便,將來每座門駐一營兵關防園子——前頭那雙閘,將來要起一座九楹倒廈,全用長青藤編起‘萬壽無疆’長屏。這一帶石壁上渠下溝,都要清水環流,石壁既是宮牆,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種奇花異草灌溉也方便,這個便門出來,向東半裏就是清梵寺,將來住進去,老佛爺、娘娘各位貴主兒主兒進香禮佛什麼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園子向西縱深三十裏,那邊已開的大門正對驛道,秋日去看西山紅葉,到玉泉山也是駕輕就熟……”他口似懸河,一邊隨轎而行,口說手比,那裏是萬國驛館,何處是九州清宴,那邊是正大光明殿,這邊是勤政親賢殿,什麼碧桐書院、慈雲普護、杏花春館、山高水長樓、天地一家春、四宜書屋、方壺勝境、澹寧居、道寧齋、素尚齋、韻琴齋、揖山亭、延賞亭、書峰室、愛翠樓、古韻軒、綠意廊、培茶塢,此是白金漢宮,彼是克裏姆林宮,那是羅馬式,這是愛利舍……滔滔不絕指點道路。乾隆於敏中並數十名隨扈太監宮女諳達嬤嬤隨他頤指手劃,看得目不暇接,聽得五神迷亂,道路既已記得混茫不知縱橫,名稱也攪得懵懂難辨彼此……聽和珅指說:“……這座門進去就是沁香亭,亭南過香遠室就是寶月樓,寶月樓西是清真寺,東邊挨著杏花春館,再向西過一道花塢叫‘武陵春色’就到觀雲榭……”乾隆笑道:“看樣子再有一個時辰你也說不完了。既然這裏離寶月樓近,何必一定走雙閘正門?今日就看寶月樓就是了,這園子一天看不完的。”
“別說一天,一個月走馬觀花也看不完,細看細玩沒有兩年那也別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章頭,遠遠見像是秦媚媚從南遲疑著過來,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經走下了渠底看不見了,心下陡起狐疑,卻又忙章頭接著說道:“……北麵海子連海子,園子套著園子和圓明園渾成一體,方圓四百裏!紀昀跟我說過,這是開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園!”說著下馬,於敏中也忙下來,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計,太監們擺隊打道,抬轎的太監單手舉著轎杠穿越正在翻土的禦溝,就近從便門進了園子。
園子裏頭正在施工,以入門甬道為界,南邊竹樹茂密樓亭相映,道路蜿蜒曲徑通幽,北邊卻到處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著腳手架在砌牆,灰漿泥水滿地都是,幾處民工住宿的蘆棚,破爛流丟地橫攤在石灰池旁,遠近施工的民工早已章避,都就地爬伏在腳手架下叩頭,幾乎看不見人影兒,看去甚是淆雜無章……因此,園子裏頭向北看去,遠不及外頭隔牆觀賞的好。和珅見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蘆棚,他卻不願皇帝這時候“親民”,笑道:“這地方不能待,那邊熬膠的鍋支著,加上石灰、油漆氣味,走近了熏得真難受——打這邊,這邊走……前頭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當向導又護持大轎,活似鬧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兒前後左右忙個不了,伶俐腳步加著伶俐口齒在窗前指點介紹:“那邊就是道寧齋,一溜兒齋宮,過去是樂性齋、鏡煙齋、書舫齋、素尚齋,齋東邊就是香遠室,南邊老檜樹遮的那個白圓頂房就是寶月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