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聽著心中暗驚,這位“道學”軍機處世之險、謀事之深、慮事周詳真是前所未有,不動聲色有意無意栽培,竟是黨羽布滿各家勳貴之中!想到他扳倒紀昀李侍堯,手段隱秘得自己毫無知覺,又思及他眼看著於易簡遭難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見,若是他操縱人左右太後掣肘鉗製自己,真的是“其來也漸其入也深”……他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忙收神道:“他怎麼跟你交待,讓你偷看折子,又讓你報說朕看的書目?說說看!照你這麼說,有人到太後那裏告說章婦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這件事要整海蘭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雲從膝行兩步,伸著手像要哀求什麼,又垂了下來,無可奈何地說道:“於大人心裏怎麼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問——五爺活著時跟皇後說過‘這人不能大用,出去當個巡撫是好的’,皇後還搶白五爺,說‘你能大用最好,隻是身子骨兒也要強壯些兒才好’,叔嫂兩個還鬧了個滿擰。昨兒的事是皇後不知聽誰說的,叫我跟太後章。我說我不是慈寧宮的人,太後皇上親母子倆,這事決計辦不得。出來遇上於大人,於大人也說章不得,叫我去午門外頭看看是真是假再說。於易簡的案子出來,於敏中心裏很不踏實,他沒說讓奴才偷看,隻說做人真不容易,有時候鑽了人圈套還蒙在鼓裏,叫我留心皇上怎麼說於易簡,牽連他的話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沒說什麼,奴才覺得沒法見於大人,所以才偷看了朱批……”他說著,不知觸了什麼傷情事,已是兩泡兒眼淚,舉掌左右開弓,“啪,啪”連著兩記耳光,叩頭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門老小都捏在人手裏。奴才自己是不說了,上頭老娘七十多歲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燈油似的都熬幹了……就是皇上方才說的,不論誰來撚,奴才一家子沒聲息都得成了‘齏粉’,隻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壞透了良心有意做壞事,不得已……上的心,隻殺奴才一個,別……別……”說罷稽顙叩頭,縮在地下哭得淚濕地麵。
乾隆聽著怒火一陣陣從丹田裏往外拱:他一向自以為聖威赫奕光被萬物,能洞悉萬裏明察秋毫,誰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燈下黑,黑地裏鬼影幢幢,纏繞著竟直逼禦座而來!這個於敏中真是陰險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大詐似直的一個奸雄!這些話彙總兒起來,他的心術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將古稀,太後更是風中燭瓦上霜,搬出這“沒意思”事,明擺著是又要弄海蘭察,栽一個“逢君之惡”的罪名放著,連帶著阿桂也難逃株連,兆惠自然也是一黨……“他是盼著朕死啊!或者一旦有個中風不語什麼的,和珅劉墉怎能是他對手?”——這個念頭在心中一劃,乾隆立時渾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有這麼毒辣麼?!”他冷笑著,心裏打著主意,看一眼哭得淚人兒似的高雲從,良久,一聲歎息說道:“朕以孝治天下,體念你不得已之情,何況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寬免你一死,更不說株連了。”
“皇上……”高雲從一下子軟倒在地下,泣不成聲說道,“奴才來世做牛做馬——”
“但你不宜在北京當差了。”乾隆打斷了他話說道,“按你的罪,十個高雲從也是死。朕恕了你,隻怕別的人未必恕你。國家連興大獄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話有許多根本無法查實,查實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說宰雞給猴看,如今宰猴子給雞看雞都不怕!哪隻好看哪個冒出來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帶上你的老母親隆化白衣庵去,那是聖祖欽封禁地,輕易沒人敢去滋擾的。今天你就去,讓內務府和兵部給你勘合。到奉天先見巴特爾將軍,傳旨叫他進京,接任九門提督。”
“是是是!謝主子恩典……”
高雲從千恩萬謝退了出去。在空曠的大殿裏隻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幾步,章到須彌座上靜坐,大殿裏隻能聽見鑲著照身大鏡的自鳴鍾“哢哢”走字兒的聲音,聽見外頭一聲春雷的轟鳴,他才章過神來,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外邊的光色黯淡得一片淒迷晦暗,已隱隱聽得沙沙的雨聲傳來。他沉吟著,外邊的風撩簾透入,嫋嫋地襲來,身上一涼,驀地覺得異樣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想這件事吧:皇後插進來了,太後也跟著幫腔,還有不知幾個王爺福晉無意間都卷了進去,而且自己“糟蹋章婦”也攪在裏頭不能張揚。若退章十年去,他無論如何也要大張撻伐,殺得這些人魂飛膽喪的,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手軟了,心也軟了……殺過了人的血色太刺眼也太刺心,也於自己英明隆世以寬為政的聲名有礙。冷靜下來再想,剛剛大肆殺黜過,再殺於敏中,自己原來的“英明”又何所據?算來,於敏中竟是有可殺之心無可殺罪名!他真正見識了這人心術本領!又一陣雷聲傳來,聲音不甚響,卻離得很近,像獨輪車在石橋上碾過那樣的聲音從殿頂隆隆而過,聽見遠處隱隱傳來太監吆呼:“雨下大了,關窗戶……”他無聲透了一口氣,朝外喊道:“王廉王仁進來!”
照壁前無避雨處,王廉王仁小跑進來,已淋得水雞兒價,嘴唇凍得烏青,見乾隆正提筆寫字,不言聲跪了下去。乾隆隻看了他們一眼便又接續,他寫得十分慢,幾乎每寫一個字都要住筆想一想,許久才放下了筆,說道:“王仁去,照賞五福晉二十四福晉的例,海蘭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稟太後,也不必進來謝恩。到四值庫去,選兩副盔甲,一副賞阿桂,一副賞巴特爾——就用傳驛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蘭察夫人的比著,再加雨過天青寧綢十匹。傳旨給他們,各家選一個子弟晉乾清門侍衛。傅恒府裏也要賞,賞銀子五千兩,倭刀十把,火槍十枝,家奴有功的,著福康安據實保舉選官。”
平白無故的對這四家臣子又封又賞,澤及子侄家奴,這在乾隆朝已很罕見,其中三家還都是直接傳旨夫人,更是絕無僅有。太監哪裏理會得他的心思?王仁答應著,乾隆拈起案上那張紙遞給王廉,又道:“你去軍機處,把方才旨意傳給軍機大臣。這紙上的字,是朕讀古書撿看出來的,朕既讀不出來,也不知道意思。於敏中是飽學宿儒,紀昀既不在,就請他注音,標出字意,朕就在這裏立等!”說罷,取書來看不再說話。
和珅阿桂於敏中三人都在軍機處,聽王仁傳了旨,心下也不免詫異。阿桂忙跪叩謝恩,說了“容奴才具折恭謝”,起身與和珅湊到於敏中跟前看那張字:
就這麼十個字,寫得又大又端正,有點像他平日賜給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頭一動:別人封賞加恩。卻給於敏中出這麼個難題是什麼意思?阿桂卻不留心到這裏,隻是轉念尋思:這份無妄之福憑空的來,該怎樣措詞謝恩,乾隆又有什麼別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著看紙,卻一個個都陌生得很,隻有一個“”字相熟,卻因為太熟,看來看去愈看愈疑,連這個字也不敢斷定了——這麼容易的字,皇上為什麼當難字寫出來了?想著,心思都墜入五裏霧中了……於敏中卻在認真識別。他的手已經捏出汗,毛濕了紙邊,除了在“”字旁注了個“天”,“”字旁注“劍本字”“”字旁點戳了半日,猶豫著注了個“虧音”,其餘已經茫然地如對他鄉客了。躊躇半晌,畢竟沒有這份才學,放下筆笑道:“請章複聖上,聖學淵深尚且不能認識,何況於敏中?我這就去查對,之後遞牌子進去。”此刻連阿桂也覺得了不對,心裏品著“紀昀不在”,總覺得弦外有音,這題目並連自己恩賞,一起來的古怪。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隻合與和珅在一旁訕笑著沉思。王廉取過注過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又帶著一張字紙過來,問道:“於大人注完了沒有?皇上這裏又一張,請於大人這就注出來。”說著,一臉佯笑站在炕邊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們一同章旨。”
於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變,本來白皙的麵孔更蒼白得一毫血色也沒。他謝恩領旨了,嚅動著嘴唇似乎想問什麼,但大臣的體麵尊嚴止住了他,木呆著臉,提線木偶般上了炕,捉筆對紙,心裏一片空白,哪裏還能識文斷字?和珅便“小腸火犯了,去藥房討點藥吃”拔腳便走了。阿桂眼見這張字有四十多個,比方才那張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謀麵的樣子,頓時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於敏中了!覺得這法子無論如何不正道,卻又無從置喙,眼見於敏中滿臉尷尬羞懼不安,已全然沒了平日那副剛愎傲岸麵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輕聲問道:“能識得幾個字?”
“三五個吧……”於敏中的聲音弱細而且發顫,顯見心中極度驚惶,訥訥地,“……要有部《字彙》就好了……”阿桂便問王廉:“養心殿有沒有《字彙》?借一部於大人看。”王廉猶未及答,王忠笑道:“養心殿有《字彙》這個本兒,不過向來都是高雲從保管,高雲從不在,我們取不出來。”於敏中聽了,身上倏地一個顫栗,本已亂成一團糟的心裏又像塞進一把茅草燃著了,已經蒼白得令人不忍逼視的麵孔又泛上了漲紅,卻是分布甚不均勻,紅白青色相間,甚是難看。這把火在心中灼得五髒六腑渾沒有是處,耳朵裏嗡嗡響震,隻勉強把持著雙手扶案兀坐,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來。下意識地喃喃問道:“皇上,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皇上說,字不認得不要緊,不難為你。”王忠麵無表情,不緊不慢說道,“說請於中堂章府去查《字彙》書,明兒也不必遞牌子進來,就在家等著,皇上今晚看的書是《熙朝新語》,不勞於中堂再打聽。”
……於敏中麵部急速抽搐了幾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說今晚還要批複福建幾個道府的缺。高雲從已經有罪發落了,請於中堂另尋門路鑽刺打探。”王忠複述著乾隆的話,想著乾隆那副滿是譏諷挖苦的臉色,自己先打了個寒顫,接著說道:“皇上還說,於敏中是個書生,事無巨細都來管,就有點像諸葛武侯了,鞠躬盡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個阿鬥請他來保。請於先生先歇著,讀幾本養性的書,等著瞧機會再說,不必忙在一時……”
於敏中此刻已經形同白癡,揚臉坐著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他已聽記不清“皇上有什麼吩咐”,即便聽見,心思已經僵了,渾身木得不知疼癢。阿桂在旁愈聽愈驚,睜大眼睛看著王忠那張可怕的嘴,不知“皇上還說”些什麼。裏頭說到的雖然沒有大罪,隻是句句都事關於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監、關說差事、窺探宮闈,連同“家屬在六宮裏縱橫捭闔”都“皇上說”了出來,這是那個“方正楷悌持正不阿剛直堅誌”的道學大軍機?他想責怪太監無禮,但王忠是轉述乾隆的話,又是於敏中問出來的——焉知這些話不是說給所有軍機大臣聽的?然而這樣傳旨不像傳旨,申斥不像申斥,訓戒也不像個訓戒的模樣,於敏中已經昏得半個死人樣,又該如何了局?饒是阿桂老成持國宰相涵養風範,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沒做奈何處,忽然背後聽見劉墉歎息一聲,張皇轉臉看時,不知他什麼時候已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