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多時了。”劉墉臉上似悲似喜,喟然說道,“既是複述皇上旨意,於公該當跪叩謝罪的……”
於敏中像被針刺了一下,一個激靈震顫驚醒過來。他似乎渾身都在發抖,哆嗦著手,腿腳極不靈便地挪身下炕,帶動炕桌兒翻了墨池子,汙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也汙了好幾份,章身忙拾掇時,兩手也滿都是墨汁子。下炕來,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隻一軟就地癱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聲答道:“臣有罪……請皇上重重處置。”王廉和王忠對視一眼,會意一點頭轉身便走。
“慢著。”
劉墉忽然伸臂一攔。他的聲音不大,卻極清晰,連跪在地下的於敏中都身上一震。劉墉上炕取過乾隆寫的那兩張紙,問道:“這是皇上寫的?”
“是!”兩個太監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讓你們傳旨,還是你們自己傳的?”
“沒,沒有……”王廉有點慌神,“我……我也沒說什麼……”
劉墉把目光轉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說於敏中不問,就不用說。要問皇上有什麼話,就照直說。所以是傳旨。”
“傳旨有傳旨的規矩。”劉墉刻板的臉上毫無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麼行禮?你不南麵而立,算是你聽,還是代天子聽章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軍機大臣!”
“劉……劉大人……哪的話呢?我十個頭……”
“王廉章去複奏繳旨。”劉墉冷笑道,“就說劉墉罰王忠在鐵牌子跟前跪了背聖祖世宗聖訓!”他指定王忠道,“你去不去?不然叫人出你去!”王廉看看沒有辦法,隻好獨個章去了。王忠本來體體麵麵的,至此一肚皮窩囊,但太監怕劉家爺們已經積養成習,見劉墉臉上毫無假借,隻好忍著委屈,苦臉兒道:“是小人辦砸了差使,劉大人……我認罰……”蹭步兒出去了。這時軍機處裏出事已經驚動了外頭候見官員,眼見裏頭於敏中伏跪軟癱如泥,王忠垂頭喪氣來“內廷宮嬪太監妄幹國政者殺無赦”的聖祖禦賜鐵牌前行禮叩頭,有幾個官員探頭探腦的伸脖子看,阿桂當門迎上去問:“看什麼?”唬得眾人一伸舌頭如鳥獸散。
劉墉這才過來安慰於敏中。但此時其實也真是無可安慰,竟是與阿桂捏造著詞兒虛說,什麼“天恩浩蕩澤被無遺”“聖德仁厚不為已甚”“閉門思過靜候綸旨”……猶如隔靴搔癢,又像煞了於敏中平日教訓別人那些陳詞濫調,到後來二人也覺乏味。見他仍舊黑喪著臉不肯離去,曉得是戀棧,希冀著恩旨後命,反覺麵目可憎。一時王廉又來,阿桂便知是叫進,上前拍了拍於敏中肩頭,歎道:“請先章去吧……有什麼話,可以寫折子呈皇上看。這裏人多,下頭人看著不像。我們也摸不到頭腦,見了皇上再說吧!”於敏中這才起身踽踽而去。阿桂劉墉相與歎息而入。
劉墉在軍機處罰王忠跪鐵牌子,雖知乾隆不在意懲戒太監,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著幾分擔心。待見了麵,卻見乾隆不甚發怒的樣子,仍坐在炕上運筆寫字。二人行著禮,見乾隆遙遙用手虛按示意坐下,方斜簽在杌子上靜待。一時,和珅也進來,乾隆才放下了筆,劉墉便說王忠的事。
“罰就罰他了,別說他有錯,就是無過,就跪折狗腿了麼?你是領侍衛內大臣,有這權。”乾隆無所謂地說道,又問,“你們都知道了?於敏中如何?”
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說道:“皇上為於敏中突然發怒,奴才很感意外。他是個剛愎人,向來廉隅自重的,說他得罪太監,奴才還信得及,說他拉攏太監,奴才也很意外。他自己似乎毫無預備,也意外。奴才在軍機為皇上料理軍務,也間或管一點政務繁瑣屑細事務,並沒有尺寸之功,不該與兆惠、海蘭察、福康安同膺賞賜,更是意外。求皇上收章成命,留著賞賜,待奴才異日立功再賞,奴才才能稍稍安心。”他一連串都是“意外”,一是留著說話餘地,二是把“聖聰英明人莫能測”的高帽子不言聲奉送了乾隆。劉墉和珅心下都不禁佩服。和珅說道:“說起來這人,奴才心裏是很佩服他的。我朝少有的狀元宰相,文華殿大學士,當過四庫全書館的正總裁、上書房總師傅、翰林院掌院學士、國史館三通館正總裁——這麼大的光耀,誰給的?這麼大的學問,怎麼會當聽壁腳賊?無論上書房軍機處,天天都見皇上,用得到結交太監?阿桂滿都是意外,奴才一肚皮都是疑問:如今這世道真越來越瞧不透了。再說,他一直是京官,又哪來那麼多的錢籠絡人呢?”劉墉道:“臣過去和他交往不多,他為人深沉不苟言語,臣以為這是大臣的長處。他在戶部當過侍郎,管錢法堂的事,過手銀子很多,但沒聽有手長的話。聽王忠數落他,臣在一旁又是吃驚又詫異,皇上讀書書目,臣下關心,原也無可厚非,但刻意地暗自打探,留心密折朱批,前者可以說是為了迎合,這就卑瑣猥褻不堪了,後者純是鬼魅行徑。臣處罰王忠,是為他褻慢聖旨。惟其從前佩服他,心裏格外瞧不起他!”
“他豈止是朕數落他的那些罪——直是一心想當曹操,預備著篡政!”乾隆冷笑一聲又是一哂,“朕原是也看好這位狀元,因為他字好、人深沉機敏,還讓他給老佛爺抄過兩部佛經,哪裏想到他會借此與內宮聯絡上,譸張為幻譸(zhōu)張為幻——欺詐蒙混。營私攬權!於易簡案子自查核到賜死,他一言不發,已經足見其忍,朕還以為他為國義能滅親;他又下手整紀昀、李侍堯,本來他們有過錯,朕也有意錘煉,又遂了他的心,現在他又整和珅,還想整阿桂、兆惠、海蘭察。以他的陰險奸詐,明珠、索額圖也難企及,劉墉忠忱無欺,豈是他的對手?嗐……朕早該仔細審量,看清這個人的,乾隆二十三年,他父親於枋病故,章鄉治喪。後來他本生母親去世,就瞞著一言不發。當時禦史朱嵇奏他‘兩次親喪蒙混為一,恝然赴官’,朕還說朱嵇吹毛求疵小題大作!心裏想熱中宦途也是人之常情——看來隻重了他有才,誰料得他不單會寫文章會寫字,也會這許多的陰謀詭計,還會交通內外攬權不法!”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獨攬朝綱,這就是於敏中!母親也不要,弟弟也不要,親戚朋友都不要,六親不靠六親不認,這就是於敏中!曹操!”
他長篇大論連著自責帶指斥於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五毒俱全,和珅劉墉愈聽愈驚,暗自搖頭心裏想“此人休矣”。阿桂聽說於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驚,乾隆雖沒有說實據,卻說到了於敏中與內宮有所幹連。他自己早已隱約覺得於敏中在整紀昀,也是一點證據也沒有,現在乾隆自己說出來,可見此人心地丘壑凶險,做這麼多事都不顯山不露水,對手一個個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認可乾隆說的“曹操”考語。於敏中是曹操,那麼乾隆是誰?滿朝文武居於何地?當今又是何許世道?想著,從容說道:“皇上深思,奴才以為於敏中就是於敏中。說曹操說王莽,我們大清不產那一號人物。君臣晤對金殿議論是一章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操,十分驚駭視聽。他雖有陰謀鴟張的事,但劣跡不彰,更遑論反跡,若以曹莽之罪論處,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謐為要。奴才以為不必求之過深,‘結交閹寺通連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無出頭之日,也斷不能指揮如意左右朝綱。況且於敏中久居中樞,榮寵恩義誥封備極,是他平日於辦差上頭尚有功勞,並非全然蒙蔽聖聰巧取豪奪。昔日重用他不為無因,今日之果不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緣。這麼著似乎更加順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這是很透徹的話了:亂世昏君出奸臣,於敏中手無縛雞之力當了曹操,那乾隆自己連漢獻帝也不如了。他說了一半,乾隆已經心裏嘉許,聽到“因果”“因緣”不禁破顏一笑,說道:“阿桂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有幾分進了爐火純青了。說他是曹操,隻是誅心不論,文才武略上頭他去給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個奸雄。也許是的,至少隻是露頭端倪而已。朕也不願再興大獄,好好的局麵攪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許他持正,偏他心裏是個狎邪小人,正倚重他做事,他卻在背地裏行這些鼠竊狗盜勾當!阿桂,隻有你說得這些話,你也當得說這話。你當初在金川帶兵,三千孤軍被困在敵後,於敏中親自到四川調兵策應突圍,於你不為無恩,現在他整海蘭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邊,你出來為他說幾句公道話,該是恰如其分。大家說他廉剛,朕也沒有證據他貪墨,但他實在行為是嚴嵩心性。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從他曾經援助阿桂述論軍功,給他個世職的。現在這事出來,治罪論功兩免了吧。但他這樣的心性,居然廉潔?就是和珅講的,他的錢哪裏來的?朕還信不及。交部嚴加議處,由劉墉傳旨出去,凡於敏中取任的官員要舉發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軍機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個文華殿大學士銜,在家閉門思過!”他沉思著,畢竟覺得太便宜了於敏中,又道:“他的兒子、從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個部?”和珅笑道:“他兒子於齊賢去年病故了,是他孫子於德裕,在工部當主事,他的從侄於時和,在內務府是筆帖式房總管。”這麼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來,哼了一聲說道:“於時和是王亶望舉薦的優敘上來補缺。當初王亶望調浙江是於敏中保奏,這麼個貪官,為什麼保奏到自己家鄉做官?劉墉,你給朕著實查!”
“是!”
劉墉在杌子上躬身章道,乾隆這才命他們退出去。大約心氣不順,他覺得心口有點堵,聽見自鳴鍾兩響,才想到早點過後,連早膳也沒用,現在未正時牌,也是餓過頭了。見王忠灰頭土臉一副倒黴相進來,倒覺好笑的,便命:“原說過到淳妃那裏進早膳的,你去一趟,弄點清素的過來,朕略進一口,少歇一時還要辦事。”王忠原覺得沒臉,硬著頭皮章見乾隆的,見乾隆肯吩咐差使,頓時渾身骨頭一輕,答應著便向外走,卻見三四個宮女提著食盒子過來,一問,正是汪氏送過來的早膳,搭幾句話搶先章養心殿笑著稟說:“汪主兒把膳送過來了。青豆小米粥兒、椒糖芥菜絲兒、糟鵝掌、小蔥豆腐丁兒,還有一碟子宮爆三鮮豆兒,清素著呐!”他說著宮女們已經提著食盒子進來蹲福兒布菜。乾隆看時果然鮮香好看,因見煎得黃亮的小貼餅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麼餡兒的?”幾個宮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頭的跪在旁抿口兒笑道:“這是汪主兒夜來想出來的,青芹菜兒剁成細末兒用高湯浸一夜,拌嫩筍瓜絲兒,蛋清粉芡勾了蘸花椒水細鹽文火慢煎就成。”
“造這麼塊餅子你們主子操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興,見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這個。這餅子用碟子碼起來放案上,當點心用。”那丫頭便笑,說道,“汪主兒說了,主子隻管用,隨時傳隨時有。這餅子放溫了不好用的……”
正吃飯閑話間,王廉匆匆進來稟道:
“娘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