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宮闈不修帝後反目 學士遭遣謫戍西域(1 / 3)

乾隆一怔,問道:“哪個娘娘?”

“皇後娘娘!”

“這是接見外臣的地方,到這裏做什麼?”

“章……章皇上,奴才不敢問。”

“你跟她說,朕正在用早膳,膳罷還要見人辦事。”乾隆說道,臉上已沒了笑容,“有什麼事,晚間朕到坤寧宮說話。”

王廉哭喪著臉癟著嘴,哈腰用手指窗外道:“遲了……那不是娘娘已經進來了!”乾隆轉臉看看,窗玻璃外頭果見那拉氏帶著七八名女官進來,已經繞過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麼,女官們便垂手站定,滿院宮女太監幾十名,連守護石殿門口的幾個三等侍衛都齊齊跪了相迎。他無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著手臉,見皇後已經進內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強笑道:“你用膳了麼?想是剛從老佛爺處下來,汪氏的好粥,隨便用一點吧?”又覷了覷,“怎麼氣色不好?”

皇後果然是氣色不好,蒼白的麵孔上掛著淚痕,顯然是正在盛怒之時,極端正的五官都有點獰歪,半蒼的鬢邊還垂著一絲亂發。她也不看乾隆臉色,悻悻地就坐了炕邊椅上,說道:“有人欺負我,皇上你得給我做主!”

“誰?哪個?”

“劉墉——劉羅鍋子!”

“劉墉?”

“他帶刑部的人到內務府,點名拿我身邊的人,說要問話,把章氏奶媽子傳去了。我叫人去問他,他說是關乎於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給我章話!章氏跟了我幾十年,我還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麼話不能我來問?於敏中犯什麼王法我不管,內務府就是我管著,也沒個聖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這不是欺侮人麼?”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時想不明白,皺眉問道:“章氏是於敏中的什麼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淚眼模糊,拍膝打掌說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規矩,宮裏拿問人是多大的事,就是個拴驢橛子還要釘根樁呢!他這麼著,別說我這皇後,祖宗家法也繞不過去。這撒野的劉羅鍋子,我怎樣待他來著?直就是個曹操,白臉兒奸臣!”乾隆剛還說於敏中是曹操,不料轉眼間皇後便原封奉還了劉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這麼著不好,殿裏殿外多少人瞧著的不像,體麵尊榮要緊。劉墉確實是我讓他查問於敏中的事,你不高興隻合和我說。劉墉是忠臣,他爺們跟我也幾十年了,你別犯渾。”

“我犯渾!”那拉氏見乾隆也不肯給自己做主,氣得渾身發抖,口角也有點歪扭,大聲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六宮之主,其實我這皇後連前頭皇後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時候你要殺王義,又饒王義,後來又拿王八恥、王信、王禮、王廉,也不說個原由,也不知會我!這不知哪個叭兒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兒攛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進來拿人——章氏礙了誰什麼好事了?就於敏中我看也不是壞人!”

她這一番發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萬丈,“咣”地一捶飯桌,霍然站起,殘盤剩菜,碟兒碗兒飯箸都跳起老高。暖閣外殿侍候的太監宮女也有幾十個,早已被突然變得潑婦似的皇後鬧得目瞪口呆,見乾隆暴怒突然發作,像驟然被雷電嚇傻了的孩子,癱在地下渾身瑟縮顫抖,不知哪個太監有心疾,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暈過去。

“你懂規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閃著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後妃一百餘人,有你這樣的?這就是你的母儀天下風範?”他惡狠狠地說著,“市井跳腳罵街潑婦”就要脫口,乾隆畢竟不是馬上皇帝,尊貴的血統身份優良的宮廷家教,已經融進他的肌膚血肉心智神魂之中,盡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這點靈光仍舊不泯,隻是口氣變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劍:“宮裏規矩亂得一塌糊塗,太監宮女奸宿穢亂,有些宮嬪也不幹淨,先皇後富察氏就為這個驚嚇致死,連葉天士這樣的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頂尖兒的都處置出去,不事張揚,是瞧著老佛爺的臉,成全一些人的體麵。我倒想知道,這麼做礙了什麼人的好事!於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宮怎麼知道的?可見劉墉這麼辦,觸了你什麼疼處?前頭處分紀昀李侍堯,你怎麼不說話?”

他連連質問,逼視著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卻毫不驚惶,偏臉兒一哂說道:“我懶得說!他們與我不相幹,我心裏沒病,也不曉得給你貢獻幾個爛女人玩兒。不得你的意兒,我知道,有什麼罪我都領著,這裏空房子冷宮多著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冊封的,不是偷漢子老婆,也不是別人獻的戰俘!”

“你幹政!”

“我不幹政!是劉墉拿我的人,我才來問你的。”

“劉墉沒有進大內,他是內大臣,到內務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為你寵縱,他才敢這麼大膽!”

她一遞一句與乾隆鬥口,“偷漢子”指了棠兒,“戰俘”又直斥了和珅劉墉,這是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老醋新醋壇子齊翻,句句都像刀子直紮乾隆心窩兒。乾隆渾身亂顫,看著不依不饒的那拉氏,向前搶了一步,卻被飯桌擋了一下,順勢一腳踢翻了桌子,好好一個養心殿暖閣裏頓時狼藉不堪,盤碗杯匙菜餅饅頭滿地都是,幾個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滾兒,稀粥黏糊糊濺得四處不能插腳……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頂得好……你還記得你是‘冊封’的……我既然能冊封你,大約撤掉這冊封也不難!”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譏道:“那是,你本來金口玉言,我本來就是一棵草罷了。”

“叫劉墉進來,叫阿桂和珅進來,叫禮部的人進來!”乾隆怒吼著,嘶啞的聲音震動殿宇,“叫大理寺的人來……撞景陽鍾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氣得神誌有些昏亂,立在當地攘臂咆哮。臉色漲得緋紅,項間青筋繃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著旨意,王廉幾個太監嚇得魂不附體,不敢接旨又不敢不應,麵麵相覷著唯唯答應。王廉是這裏為首的,早已著人飛報太後知道,隻好磨蹭著囁嚅道:“劉墉來了一會子了,就在院裏跪著……”說著,便見劉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顧不得滿地肮髒,至乾隆麵前,雙手抱定他的雙膝,啜泣哀懇道:“皇上……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聽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難過。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樂。事由臣起臣當其罪,千罪萬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規矩,是臣有罪當殺,臣萬死不能塞責……願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說到後來已全然難抑激越心情,號啕大哭著泥首叩頭,又向那拉氏叩頭,顫栗哭泣道:“萬歲已經年逾耳順,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過芥微書生一個,何必為臣生分,隻管處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擰項扭身的仰臉不睬,倒被劉墉一哭哭醒了,眼見養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張,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著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識到闖了大禍,委屈憤懣恐懼慌亂一齊襲上心頭,一溜身軟坐了地下放聲大哭:“老佛爺菩薩……我這是做了什麼孽這般命苦的……兩胎兒子都養不住……到了這個身份還要受小人的氣……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靈,知道我的心,隻有吃齋念佛小心敬上的分兒,幾曾敢越法非禮來著?如今混到了這分兒上,說起來是皇後,沒人理沒人疼,三天兩頭還給我臉色瞧……姐姐呀……有多少苦水我向誰去訴?啊……”

她哭得幽咽慘慟悲哀絕,呐喃陳訴,多少難言之隱卻在痛啼中揮泄,已沒了憤怒,隻是哀怨不止。乾隆也從極度的亢奮激怒中漸漸醒過來,想想這個人十三歲就跟了自己,弘時三哥千裏追殺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許了“禁口齋”絕食祈福。年輕美貌時自己也並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覺她另有一份嫵媚可愛的。再看現在這光景,貌老色衰之後壓根沒有房中之幸,三胎兒子死了兩個,隻有一個顒璂也是病秧兒,眼見骨肉支離命如懸絲。她本來就是暴性子,寵慣了的掌上珠忘憂草,立她當皇後,其實是失寵之後乾隆自己心裏不安,給她的安慰“名號”……此時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時夫婦敦睦,慈儉恭和六宮熙然,她若尚在人間,哪用自己為後宮的事這般煩惱?思及富察皇後種種好處,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無援膝下荒涼,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聲“皇姐姐”哀哀慟哭?轉念自己古稀不遠,國事家事日見不寧,一陣悲酸湧上心頭,乾隆悶聲深長歎息,已是熱淚雙流……一腔拉雜邪火都被這淚澆熄。這裏頭隻難為了劉墉——知道皇後來見皇帝已知撞了黴頭,趕來解說,又正遇夫婦大動肝火,不能像太監那樣緘默,又無法據理深勸解釋,見他們二人火氣消了,心下這才放寬,想及皇後方才盛氣、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驚反覺恐懼,撫一撫碰得青紫的額頭,正要再加慰勸,聽外頭秦媚媚高喊一聲:“太後老佛爺駕到!”心頭又是一悸。便見兩個太監夾扶著太後顫巍巍進來。乾隆忙拭淚賠笑,叫了聲“母親”便雙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著臉隻是啜泣。

“都起來吧!”太後看了看亂七八糟的暖閣,無聲歎一口氣,沒有進來,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禦座旁邊請她坐了,見乾隆那拉氏皺眉出來,劉墉跪在一邊尷尬,太後又道:“給皇帝皇後設個座兒。劉墉爺們跟老了我們的,跟自己家人一樣的,就坐那邊杌子上。”此時劉墉已知自己陷進了皇帝家務之中,硬要辭出反而更見形跡,忍著疼痛又磕頭道:“太後老佛爺,今個的禍是臣惹起來的。方才在暖閣裏臣就想,畢竟外臣不宜插手宮務太深。若是事前請旨,由皇上交皇後娘娘拘核章氏盤問案由,哪來這場風波?若是不動聲色,直接著刑部戶部核查蘇淞糧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牽連有據時再奏皇上,也不至有這場事。左思右想這是好大的誤會,就從宮中提人到內務府問,臣雖然沒有越權,但章月娥如果硬著不肯認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羈押逼問,皇後疑臣擅權也不是事出無因。事情是從臣那裏起,還該從臣這裏息。皇上英明娘娘賢德淑懋,隻求查臣之心,不求諒臣之過,臣就萬死而無憾的了。”乾隆卻道:“老劉統勳是累死在轎裏的,劉墉原也是體貌周正,辦差熬夜幾十年累成了駝背。他一門良實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監最怕的就是他,你怎麼好一口一個‘劉羅鍋子’,又說是‘白臉奸臣’?”劉墉一個勁地謝罪,說道:“劉羅鍋子是實話,茶館裏說書的也都這麼叫,娘娘叫得不差。不過臣是個黑麻子臉,因為臉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來的‘白臉’呢?”這麼一個解頤調侃,太後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個破涕。

這一來把話題從宮掖家務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問:“事情牽到了章攀桂,他在蘇淞糧道上,和於敏中什麼幹連?”劉墉這才定住了驚魂,說道:“是高雲從送來了當日建造於府山子野山子野,擅長建築園亭的大工匠,有類於今日所雲“工程師”。監工名單,裏頭花園一節注有‘章攀桂營造’幾個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已故阿哥顒琪的奶媽子,已經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宮裏當差。於敏中在宮中和外府宗室裏耳目極廣,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傳來問話了。”太後問道:“於敏中是狀元啊!你總說他學問好,在上書房有些政務他也管的,後來進軍機,也說他能幹,怎麼一下子就拿了?”

“於敏中沒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憐楚楚望著自己,也覺灰心的,不該發那麼大火,賠笑對母親道,“他買了太監偷聽兒子的壁腳,鑽刺打探兒子讀什麼書,外頭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開軍機處的也不少。並沒有人告訐他,是兒子每讀一本書,說話說出來他就能對上來,引了兒子疑心:他的學問比紀昀還大?今兒臨時送他兩張字,難倒了他,也就露了馬腳。”太後點頭歎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爺在世也常歎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鏡我也看不過眼,後來查出來也說假話糊弄。皇後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當丫頭算起,是從小跟著你的,你還不知道她?人急了說話沒遮攔,她是個女人,你不能認真計較。你若計較,連你也就見小了不是?今兒這事我說話抹章牌兒了。天也就向晚,劉墉該辦辦你的事去。我拿你當自己人,你斷不至出去張揚的。晚膳到慈寧宮我那兒用去,我給你們好生和息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