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聽了鬆一口氣,心裏已是寬亮,行了禮長跪道:“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輩豈有張揚的理?不但臣自己,臣還要召集太監,誰敢借端妄傳謠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論!”
“劉墉這比方有意思,這麼處置也是。”太後笑著起身來,乾隆和皇後忙過來一邊一個攙了去了。劉墉目送他們出了養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氣鬆下來,身上腿膝一軟,幾乎癱倒下去,忙掙紮著提勁邁著方步出了養心殿……
紫禁城裏勾心鬥角,人們還在議論紀昀,紀昀對這些事卻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謫戍到新疆的,雖然也帶著兵部勘合,上頭卻寫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紀昀一名,允帶四名家人至迪化大營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難,等因奉此”這樣的話頭。這樣的身份,沿途驛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經直隸、河南、陝西還好,中原他的門生故吏多,這些官員們信息兒也靈通,知道內情的,料想他還有起複的日子,那份熱情直比他在任監視還要來得,有的不明內幕不曉事理的,看他年過半百遠戍萬裏,看準了“壯士一去不複還”,誰肯顧念昔日師生恩誼僚屬情份蹭黴氣沾黑包?稱病不見的,打發二兩銀子“送瘟神”的,裝兩口子生氣杜門拒客的,當著家人麵發作“恨棒打人”的……種種世情百態醜樣翻新。紀昀是讀飽書的人,也見過些世態炎涼,但實地閱曆卻是頭一遭。有時強顏歡笑,有時知趣規避,逢場作戲逐一應付,心中那份歎息卻感受異樣真切,就這樣,忽然遇“熱浪”相迎,倏爾遭“冷風”突襲,百味不一間主仆帶著那條叫“四兒”的狗逶迤西行,時而住華堂官廨,時而又趁雞毛小店打尖。跟來的四個家人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書房侍候的小廝,其餘雲安、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戶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輕力壯挑選了跟他遠行的。既沒經過事,也沒有吃過苦。此時紀昀失勢,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沒了外快可撈,都是滿心的不情願,好時節還有一副笑臉,待遇見淒涼難堪,住村店宿破廟,自己攤草造鋪,撿柴打火,汲井作炊種種行路瑣碎煩難,先就不情願,嘰嘰噥噥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臉擰勁的百不順當。紀昀素來不理家,在朝也沒有管領統轄過人,也不會威嚇嗬斥下人,隻是一味容讓求安,心裏想的同舟共濟渡越時艱,但各人一把鐵算盤忍苦勉從,誰肯與他“共濟”?他心裏不暢時撫狗讀書,月夜曉風吟詩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過如此而已”越發放肆,裝聾作啞的更不成體統。紀昀心中隻索自認晦氣,能不使喚他們就不張口,一路走來主仆五人日漸生分,已是個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紀昀離京時已是季春天氣,關內沿途豆麥連陌綠浪搖漾,春花凋落紛墜如雪,中原風不鳴條雨不破塊是一派盎然生機。待至陝北,地高氣寥,便覺與平原大異其趣,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上草樹寂寞,反轉又複荒寒,極目所盡處溝坎坡千丘萬壑,或白楊叢林孤樹峭拔而立,或荊棘荒草連崗起伏,綿綿無際遙接地平處都極少見村落房舍,隻一片片的草灘、春小麥等,燕麥新綠帶黃,瘌痢頭似的橫亙在原野上。罡風掠原而過,卷起幹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敗葉打起旋兒溜地盤旋追逐嬉戲,撲在身上仍舊帶著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漢村童打著赤膊,卻披著老羊皮襖子,吆天呼地地唱著信天遊,更顯著野曠遼闊天廓氣清。沿河西走廊再行,過甘肅入青海,愈走愈是荒涼。
沿祁連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蒼蒼之天茫茫之野中過疏勒河,入哈密、進吐魯番再向西北五百裏便至烏魯木齊。看盡了穹宇高遠雁陣北飛白雲碧草,時而羌笛胡笳蒼山連亙,轉又風沙漫野石走沙飛,灼熱時焦悶欲死,寒冷時又徹心透髓。此種西域風情的體味中原絕無,倘不西出陽關,就讀一萬首“春風不度玉門關”也領略不得。在中原時,因紀昀久在相位,盡自有炎涼之態,官員們和尚不親帽兒親,多少還有幾分人間煙火氣。待由延安再過榆林,寧夏一帶剿過章民起事,官兵不分良莠大刀闊斧平排砍去,殺得路斷人稀,百姓生業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過城池滿都是運糧運餉的丘八爺。這些“爺”們誰知道他“紀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住店爭柴爭灶爭水爭鍋,一說話就想翻臉,動不動就紅著眼要“揍狗日的貪官”,有時睡到半夜敲門打戶的衝進來叫“你他媽的當官的也有今個?給爺騰騰地方——馬圈裏睡去!”紀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裏還能為仆人做主分爭,人在矮簷下隻索忍了任人敲詐。待到烏魯木齊,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騾送了大爺“軍事征用”,四頭毛驢也隻留了一頭又瘦又小的給他馱行李,紀昀黑大個子也瘦了一圈兒,好歹總算平安抵達。
“烏魯木齊”按維吾爾語原是“美好的草場”的意思,隻有一處清真寺,幾間破房子,集鎮貿易時也倒好生熱鬧的,平時與尋常草原甸子並無二致。自康熙年間用兵準噶爾,這裏又是運兵運糧草集轉地,漸漸建起石屋磚房,其實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卻名不符實的隻能算個“兵城”,隨赫德的“天山大營”行轅就設在此地,紀昀就近在行轅衙門尋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轅呈獻文憑勘合,他自己胡亂喝一碗奶酪,蘿卜幹熟羊肉菜,又吃一塊饃也就飽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懷。
城裏沒有什麼看頭,一色都是營房庫房,都用石砌基礎幹打壘牆,也有用草節和泥糊起來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頂兒,近看粗陋不堪,遠觀去像列隊兵士齊整站立,也還不算難看。沿著土巷往西約有兩箭之地就是城牆,也是土築,城牆城垛上都用草皮貼護,滿牆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條綠龍蜿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點“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時剛過午牌,城裏的兵在換班吃飯,守城的兵也有點懶散,說了幾句好話也就許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異趣,站在草城環顧,天色湛青一碧纖埃絕塵,一絲雲也沒有的穹窿上斜陽炎炎灑落下來,東邊一望,平展草地如氈接著巍巍的博格達山,雲橫山巒嵐氣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邊烏肯山、西南額哈布特山和西邊的婆羅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頭,像三個驕傲的蒼首老人倨坐,在爭執一個永恒的神秘話題,高高在上睥視著腳下的烏魯木齊。斜落的陽光從他們頭頂肩膊間透下來,籠著一團團一圈明豔瑰奇的聖光彩暈。冰雪、青鬆、草樹、綿綿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彙成無數條小河縱橫屈畫,平攤在城北無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連綴成片、成沼澤,藍瑩瑩光閃閃鑲嵌在氈絨樣的草原上。大約受這雪山水源的滋潤,這一帶草原也格外豐盈旺盛,高的可掩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風漫漫一蕩,綠浪搖曳中,黃的花紅的花紫的花……還有許多看不清顏色的花若隱若現綻露芳姿,青草氣息裏透著這般許多鬱馥幽淡的花香,舒臂一為呼吸,清沁入腹,但覺神歸魂與心傾色授,人間許多俗務煩惱,世情沉浮榮辱寵侮都可一風吹至烏何有鄉。一路上艱難跋涉擾攘煩惡心緒,都在一聲深長歎息中消弭無形。此刻轉思京師得罪一日三驚,冠蓋炎涼如影隨形,念及潞河長亭一別,劉保琪曹錫寶等寥寥十數門生灑淚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暌隔關河千重,雲山萬裏,不覺情因中發感懷難已,曼口吟道:
迢遞隔山川,音書盼時眷。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變。深情何所酬?贈以勤無倦。鼎彝登廟廊,追溯工師煉。他年因子傳,已荷榮施萬。努力副所期,何必時相見。
還欲再尋章覓句,聽見身後城下有人喊:“紀老爺……老爺!”轉身一看卻是玉保從街上小跑著過來,想來是已經從將軍行轅章來,便沿城內土梯階款步下來,問道:“見著隨軍門了麼?”
“隨軍門奉旨調了奉天提督,新來的將軍叫濟度,海蘭察軍門谘文請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臉苦笑,顯得有些沮喪,兩手一攤說道,“軍流處的人說,昌吉城牆炸坍了,所有軍流過來效力的人都要過去修城牆。說這是兆惠軍門的令,迪化原駐防人馬都開過去了。咱爺們咋的就這門晦氣!”又道,“他們來了個書辦,正在店裏頭等您呢。”說著前走,帶紀昀章店。
紀昀驀地覺得心裏一陣空落。隨赫德他認識,而且帶著一封阿桂寫給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個粗豪人,往昔相處也還融洽,但濟度卻是陌生人,聽說是個“儒將”。自己是個“儒”,——與人打一輩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機——和這個高高在上的儒將怎麼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蘭察在金雞堡——這樣落魄,還逢上了“投親不著”!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土扛包當苦力,這把子年紀由人嗬斥形同奴隸,心裏又一陣悲苦,但看玉保陰沉個臉,梗脖子擰筋的衝衝而行,仿佛一張口就想拌嘴吵架的那副橫勁,他無聲抽動一下鼻息,什麼也沒說。
將軍行轅的軍流處書辦等在店裏。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幹漢子,拐孤臉又白又淨,留著兩綹修飾得蝌蚪樣的八字髭須,耷著單泡眼蹺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兒,盤子裏放的靈寶紅棗,碗裏泡的是龍井茶——一路沒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們拿出來孝敬了這位管事爺——見紀昀步履蹇遲進來,這書辦隻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沒動,便問:“你是紀昀?”
“是,”紀昀微一哈腰,說道,“犯官紀昀。”那書辦麻利地左右腿交換了,仍舊是二郎腿,吐著瓜子皮一笑道:“有緣分呐!我十二歲進學,也吃過幾章冷豬頭肉的。不合和人爭風水地兒出人命,配到這兒個遠惡軍州。你呢?人家也說,是十二歲進學,連登黃甲官運騰達占盡桂枝風流,不合一個蹭蹬,也流到這塊從軍效力。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來迪化烏魯木齊清代地方官稱“迪化府”。——這可不是緣分麼?”紀昀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發落過來的囚徒,大約識幾個字,就在軍中調劑出來個未入流。聽著語帶譏諷滿口得誌小人腔,心裏上火,卻知管大於官命懸此人之手,隻好忍氣笑道:“天上地下都來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緣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賜教。敢問貴姓台甫,也好上下稱呼。”
那書辦“嗬”的一聲,一拍大腿手指紀昀笑道:“真還有你的!說話都是對子,滿合轍押韻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這麼著?怪不得的,巴結得不錯嘛!我姓羅,行二的,你就叫我羅二爺得了吧!”這家夥中午喝了酒,也是乘興出來尋開心,因離得近,滿口酒屁臭味,死蔥爛蒜夾著羊肉騷膻直衝人鼻,紀昀見他拍胸搭肩上頭上臉地往上湊,心裏厭惡,也耐不得那股味兒,閃著身子往後退了退,雙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啜了口茶,問道:“羅二爺,我已經投讞報到,就請軍流處長官稟知濟度軍門,我還想請見一下兆軍門海軍門,這都是我的朋友,京裏還有書信帶給他們。”
所有無賴小人無不厭棄端莊,紀昀一旦肅然正容,羅二爺便覺無趣,卻覺得紀昀還端著官架子跟自己充大頭,因板了臉,茶碗放了桌上,說道:“濟度大軍門去了昌吉,本城要運過去十萬石糧食支應兆軍門軍用。紀大人,你既犯罪到了這一畝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氣收斂收斂。什麼兆軍門海軍門?來的犯官多了,都是拿這一套嚇唬人,羅二爺不認這壺酒錢——連關內各地戍來的囚犯,單是迪化就有六千,糧食要運,城要修,都和濟軍門海軍門這些人是親戚,我們的差使怎麼辦?”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關帝廟,廟北是新修的城隍廟。你們立地準備,挪進城隍廟去住,那裏編的二百人一隊,明天天不亮就背糧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軍糧,許帶十斤幹糧,運到昌吉領條子章來再運。就這麼個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廟等你!”說罷哼了一聲抬腳便走了。
他意帶不善悻悻而去,四個長隨不禁麵麵相覷:剛踏進“一畝三分地”就把地頭蛇得罪了。雲安就抱怨:“老爺也真是的!他上頭上臉的,是在這裏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沒有他求人的。咱爺們落到這地步,還和這種人充的哪門子大蠟呢?”宋保柱說道:“眼見是來要錢的,我們就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可倒好,四百裏路到昌吉,五十斤糧扛上還要自帶幹糧。”馬四道:“這都怪玉保,報到的時候孝敬銀子一遞,又方便又好看。看這鬧的什麼事兒呢?”玉保一腔的沒好氣,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過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燒香?隻剩了二百多兩,都送出去,我們喝西北風兒?我給他封了五兩的包兒,他打量我們老爺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訛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