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說在西安把銀子兌成銀票的,”馬四說道,“咣裏咣啷的兩千多,跟抬著個錢莊子走道兒似的,誰見了不剝克我們?”
“兌成銀票?這裏沒有錢莊,一堆廢紙好揩屁股麼?”玉保瞪著眼道。
“!真他娘的命裏八字不照……還不知哪一天才能章去。”馬四聲歎氣說道。
“章去?放到這兒的十個有八個章不去。”宋保柱咧著嘴像笑又像哭,“別瞧那些老爺們送行說的天花亂墜石頭轉,逢場作戲賣人緣兒。老爺給他們騰出了個軍機大臣位兒,巴不得咱們這把骨頭撂到沙漠瀚海裏頭呢!”
“也許皇上有一天想著我們老爺好處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爺,怎麼發到這鬼不生蛋的地方兒?”
“這話是!還不是小人攛弄得皇上不待見了?有那個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沒個好兒。”
“還有臭魚(於敏中)爛蝦。”
七嘴八舌連議論帶爭執夾著怨天恨地說個不了。紀昀被他們鬧得心煩意亂,有些話也覺不無道理,發遣出去的官員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歸的除非他親自想起來或有人舉薦“提醒”。他自己的情勢自己有數,恩赦章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實在擔心和珅弄鬼,對於敏中更是有幾分恐懼——趁著這時機再查出幾件自己的“事”,磨道裏找驢蹄印兒再容易不過了。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殺人”,其母逾牆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愛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層的隱憂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歲的耳順老人,曾祖順治二十四歲晏駕,祖父康熙六十九歲賓天,父親雍正五十八歲大行……一時有個失閃兩短三長出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出了那種事,也許真就把自己斷送這裏了。幾個奴才不願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們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務,也不會訓斥人,雖然聽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著想,思量著皺眉說道:“說這些有什麼用處?我是奉旨謫遣到這裏的,他敢怎樣我?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等著濟度章來,看他是如何發落?”
“爺犯書呆子脾氣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辦法——一是再趕著去送點銀子,二是我看這裏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馬就馱了,再買頭小毛驢兒您騎,我們四個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無論見著哪位軍門,好歹一個爐裏燒過香的,總會有點照應的……”紀昀心中氣苦,憤聲說道:“買馬!我發遣到這兒也是給皇上效力,沒錢送這無賴!”
玉保和保柱買馬去了,紀昀討水洗了洗腳,和衣倒在氈鋪上,一手曲肱枕著,一手把一本《楚辭》默讀。他原本是豪爽書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經喪亂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滯澀,卻隻睡不著,一時在養心殿和乾隆說詩詞,一時又和劉墉一同去祿慶堂看戲,一時又見於敏中帶著文卷不言聲從自己麵前過去,一轉臉卻是和珅那副永遠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夢顛倒間又見那個“羅二爺”提著馬鞭子氣勢洶洶走來,一臉凶相,馬鞭子杆“砰砰”撾得桌麵山響,擰歪著臉喝叫:
“起來起來!什麼老爺?到這裏都是罪囚!”
紀昀渾身一個驚乍醒過來,居然真的是羅二爺來了,還帶了十幾個囚徒,都是滿臉汙垢衣裳襤褸站在門外,羅二爺手裏倒沒有拿馬鞭子,是兩枚烏黑發亮的鐵膽,敲砸在門框上,還在喊:“叫他起來!”他見紀昀揉著惺忪的眼起來,一叉腰仰臉道:“紀昀,誰讓你睡覺的?”紀昀一怔,說道:“我出過房錢。”
“我讓你到城隍廟,你沒聽見?”
“我沒留神。”
“你聾啦?”
紀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湧上來,一旦鳳凰落架,真的連雞不如!這個“什麼也不是”的刀筆小吏,一輩子下場不得第的坐紅板凳扔貨,囚籠裏巴結出來的末等無賴,要嚐嚐“奴役軍機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眼中幽幽閃射著怒火,一眼看見玉保牽著馬進了天井,手一擺,憤怒地喝道:“把馬牽到廄裏。我是奉旨要見兆惠海蘭察的,不見著他們,我哪裏也不去!”他這一發怒,玉保幾個人也頓時硬氣起來,馬四便道:“姓羅的,你鴟張什麼?別說你,就是天山將軍見我們老爺,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兩個山字疊起,你給我出去!”雲安也道:“和他說什麼?見他們管帶去——見他們管帶去!”四兒臥著,也狺地一聲齜牙咧嘴站起身來。
“喲嗬?”羅二爺起初被眾人突然發作驚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覺地看看主仆五個,移時,咧嘴一笑,流裏流氣說道,“我還以為來了什麼硬撐腰子的呢!原來充大人吃瓜,跟我鬧虛頭!你說你奉旨的要見兆軍門,好哇,旨意拿出來給爺們瞧瞧。”紀昀硬硬地頂了一句,說道:“那是麵諭,有旨意也輪不到你來接。”“這裏隻有羊骨頭牛肉幹糠蘿卜糙米,沒有(麵)沒有魚(諭)。”羅二爺嘿嘿嬉笑,一擺下頷命那十幾個囚徒:“綁起來押送城隍廟——馬牽上,驢牽上,書箱裏頭有銀子,小心侍候著了!”
一眾囚犯聽見“有銀子”,興奮得嗷嗷大叫,一窩蜂排門而入,卻顧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鎖開箱子,“咣啷”一聲連底兒翻轉過來,二十幾錠大銀,幾十兩小銀角子小銀錁子,筆墨紙硯連同書籍頓時散落得滿炕都是。眾人高興得歡呼大叫,揣著銀子,揀著能吃的就往嘴裏塞,嗚嚕不清喊:“這他娘的很夠爺們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銀子給二爺,大銀子給二爺!”還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硯,那是端硯!”玉保四個人也都撲上去撕扯著保那銀子,也趁機往自己腰裏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個人來章擠壓廝打,有的幾個人同時滾成一團摔在地下。紀昀氣得渾身發抖站在一旁,咬著牙不言聲,羅二爺手托下巴隻是陰笑。四兒是隻哈巴兒,見主人受欺,隻嗚嗚哀傷著吠叫,無助地滿地打轉兒焦急,卻不會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腳,又膽怯地伏到紀昀腳下縮頭狺叫。屋裏一時亂哄哄烏煙瘴氣呼喝喊罵攪成一團,早驚動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來的軍官,站在天井剔牙說閑話看熱鬧。店主是本地人,滿麵賠笑拉著羅二爺,嗚裏哇啦不知是蒙古語還是章族語,勸說的什麼也不知道。紀昀已氣怔了。
正亂著,店門外有人老聲老氣說道:“這店裏起反了麼?怎麼這麼攪鬧?”接著一個老者腳步橐橐有聲進來。眾人看時,是個七十歲上下的胖老頭,四開氣灰府綢夾袍上套團萬字黑綢褂子,腳下蹬著起明襇千層底鞋,一頭雪白的皓發壓著六合一統瓜皮帽,濃重的掃帚眉也已全白,卻是紅光滿麵精神矍鑠,說話聲音洪鍾也似,問道:“這裏誰是店主?嗯?”他這身行頭打扮,怎麼看都像個販茶老掌櫃的。又一身風塵灰土,都料他是趕宿頭的。店老板要出來應候,又擔心這群人偷店裏東西。羅二爺見眾人發愣,喝道:“賣什麼呆?別理這老貨——趕緊帶上人走!”外頭看熱鬧的軍官似乎有人認出這老人,嘀咕著竊竊私語幾步便退到了遠處瞧熱鬧。
“我說,怎麼沒人答話?”老人見沒人理自己,有些發怒,一手指定了羅二爺,“你——我說你呢,你看什麼?是你帶囚犯來搶這店的?這迪化是個沒王法地兒麼?”
羅二爺相了相他,終於出來了,他卻擔心是哪個大營裏的文案師爺,賠著小心問道:“老人家,迪化就這麼大塊地方兒,眼生得很。您是哪個營的,還是內地來做茶馬生意?”老人道:“我是賣茶磚來的。你們這是幹什麼?半條街都轟動了,又是搶又是奪的,是土匪還是兵?”聽是茶商,羅二爺又抖起了精神,章身說道:“別理他,捆人!是個賣茶磚的糟老頭子。”
“你說什麼?”老人有點重聽的樣子,偏手捂著耳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營裏的?”羅二爺道:“我就是天山大營軍流處的羅二爺,我這是辦差,叫你別管閑事。”老人也就不重聽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給天山大營辦差的,這鬧成一路人了。你叫羅二爺,一生下來就叫這名兒?你爹,你爺爺也都喊你‘二爺’?”
羅二爺怪怪地看著老人,一笑罵道:“這老不死的敢情裝耳朵背!敢磣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為賊——少陵有語‘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軍流處的堂官怎麼收留你這王八羔子,這城裏就敢橫行霸道!”羅二爺咬牙笑聽他“子曰詩雲”,冷不防一個撲身上前就來一手黑虎掏心,口裏叫著:“揍你個老秀才爬燈台——來這裏賣文!”
“媽拉個巴子的!你敢動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著他到身前,不等拳頭挨身,隻一掌劈揍過去,身子一閃順手一帶,兜屁股又是一腳,打得極是麻利。羅二爺壓根收不住腳,一個馬趴摔出去六七尺遠,頭撞在店門口門樞石頭上,碰了個發昏。他揉著鼓起的大包發愣,老人猶自在說:“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他一時粗魯得像個殺豬的,一時文縐縐像個教書的,逗得遠處一群軍校都笑。紀昀從沒見過這色人物,老而勁健又文又渾,說滑稽又一本正經,要笑又覺他可愛,又擔心他吃虧,枯著眉頭出來正要說話,羅二爺一跳老高指著老人道:“這老家夥是白蓮教,會邪術,給我拿了請賞啊!”
屋裏一群犯人原見羅二爺吃虧,老人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著看,聽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踴了出去。那老人見他們圍上來,雙腳跨出丁字步盯著他們走近。未及動手,外頭一個青年軍官氣喘籲籲跑進來,雙手一攔喝道:“這是天山將軍濟大軍門,你們誰敢!濟軍門,您瞧您,各軍管帶都在轅門外頭等著您呢!我問跟您的人,說您撒尿去了,怎麼跑這兒來了?”
這就是天山將軍濟度。滿院囚徒,連羅二爺都嚇傻了,木雕泥塑般站著發呆。
“媽拉個巴子,掃老子的興!”濟度拍拍手,又彈彈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臉來訓斥那青年軍官,意興闌珊地章身,指著眾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統統給我拿下,他娘的——投畀豺虎!”
“喳!”
那青年一個叩千答應,起身一個手勢,店門外三十多個戈什哈奪門而入,馬刺佩劍碰得叮當山響。濟度既說“統統拿下”,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見人就捉,紀昀眼見兩個校尉撲向自己也要動手,真的急了,大叫一聲:“濟度,我是紀昀!”
“紀——昀?”濟度一腳前一腳後站住了。
“紀曉嵐——你沒有讓勒三爺要過我的字?”
“噢——噢噢!”濟度恍然間醒悟過來,一個轉身揮退戈什哈,已堆得滿臉是笑,快步過來,一頭走一頭笑道:“我說今早‘柴門鳥雀噪’呢!原來紀師傅千裏昭昭(迢迢)來了……三天頭海大壞還說,你估約就到了,隨赫德交印時候也說過,你怎麼就不告訴中軍一聲呢?”
紀昀倒不料他這般熱情禮遇的,懸著一顆心登時放下,見他還要深揖行禮,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論年紀你也是老前輩,這斷斷使不得!大約他們隻記得我的字叫曉嵐,本名兒沒人知道,就鬧了誤會——這正在尋我的事呢!”羅二爺一群人見這陣仗,早已唬得麵無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顫栗,見紀昀說到自己,忙磕頭道:“紀大人、紀老爺超生……小人們在這過得苦寒,窮極無聊窮昏了頭,涮著爺們玩兒訛幾個酒錢……”
“娘的個的,窮極無聊就敢涮紀老爺?窮昏了頭就敢搶劫?”濟度瞪著眼道,“你這會子不過是小人畏刑,後悔也遲了——把他們拖到轅門外頭正法!”眼見戈什哈們上去拖人,一眾人搗蒜價磕頭乞命,紀昀是君子不近庖廚畏聞牛羊哀鳴的人,不禁軟了心,倒為他們乞情道:“紀昀剛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該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禍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與軍門這裏邂逅相逢。前方戰事方彌,多少大事需將軍料理,軍門不必過分計較他們吧。叫他們把我的書籍盤纏還出來就是了。”濟度笑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與中人可以語上,老兄太仁慈了。既這麼說,死罪饒了,每人四十軍棍,在轅門外枷號三日,罰到昌吉修城拉倒吧!”說著將手一讓,“到我中軍去,兆惠海大壞今晚都來會議,你也湊上一份,有新鮮蔬菜呢!——把我的馬牽來給曉嵐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