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十五王“學習”入軍機 乾隆帝政暇戲寒溫(1 / 3)

沙漠瀚海道路難行,饒是用的“八百裏加緊”,馬廖胡三人的聯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遞到北京。當日軍機處是劉墉當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備轎,去圓明園”,恰新票擬的貴州學政劉保琪進來陛辭,二人便同乘一轎趕往雙閘口遞牌子。一頭說閑話等候,便見太監王仁迤邐趕出來,劉墉便問:“皇上現在正見人呢麼?”

王仁多少有點近視,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們二人,忙打疊起笑容,說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後來十五爺進來說事兒,雙閘上頭太監稟說您遞牌子,叫小的出來接著您呐!”劉墉點頭一笑,跟著往裏走,問道:“和珅會下棋?倒沒聽說過。”王仁賠笑道:“和大人會下大棋,圍棋剛剛兒上手。下大棋能贏皇上,下圍棋就不成,叫皇上吃得黑子兒那怎麼說?——是屍積如山罷?”

從來臣下與皇帝對弈,即便是國手,也隻有輸的,頂多是戰平求和。和珅卻是有輸有贏,劉墉也覺新奇的,笑道:“我隻記得人說當年世宗爺和劉墨林先賢下棋輸過一盤,和珅夠膽。”王仁道:“和大人說‘能贏故意兒輸也是欺君’。主子高興得笑呢!”說著已到殿門口,二人趨步上了丹墀報名,便聽殿中乾隆笑道:“都進來吧。”劉保琪跟著進來,卻見這裏和養心殿規製不同,方圓長寬都要大一倍出去,東暖閣珠簾吊垂,大炕幾案隔簾隱約可見,西邊一個大廳臨水接榭闊大軒敞,外頭碧水幽幽綠樹鬱鬱,窗子一色都是淡黃蟬翼紗幕起,顯得又幽僻又寬敞,乾隆也沒有戴台冠,隻散穿一件雨過天青紗袍,搖著一把素紙折扇坐在西窗下茶幾旁,顒琰設了個偏座麵北正座,和珅卻是麵南站著,正笑著說話:“……北邊唱蓮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戲、中原的高台曲兒、晉陝的二人台都是一類。不同的是蓮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齡丫頭登場度曲,也實是妓女別樹一幟。像晉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場,鄉裏無論男女老幼都來看,沒有一點忌諱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帶娃娃們章去睡覺了!下頭要上葷的了!’女人們一走,台上男女戲子們就放開手段戲,也唱也說,浪聲喋語加上猥褻狎邪,脫得半裸了摟抱親嘴兒,什麼禮法大防風化敷教,都一些兒也說不上的。說蓮花落子的天津衛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個個就似偷漢子的積年、風月調情的都頭,淫言褻語說著和茶客逗情賣俏,正為不見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類的更不成話。奴才幾次傳諭地方上厲禁。有時好幾天,過去一陣風還是老樣兒。想想這些人,這就是人家的飯碗,真的砸了明的變成暗的,攤頭兒捐也收不上來了。這麼著隻好劃個圈兒,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劃在北門外侯家後庵一帶。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們自然要約束的。浮浪哥兒街頭遊棍混混兒,就管不了了。隻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顒琰不言聲聽著,待他說完才道:“這是弛禁,總歸還要想法子嚴厲些子,上章一個黃帶子宗室,論起來還是我的叔輩,生白布捂著鼻子嘴,說是‘受了風’,後來才知道是楊梅大瘡,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夥,得了病不敢尋正經大夫,找個江湖郎中輕粉截藥幾天光鮮應付衙門點卯。長此下去怎麼得了?”

劉墉二人原以為乾隆他們閑談民間風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說正經事。為京官不守官箴,劉墉早恨得牙癢癢的,單是刑部衙門就處分了二十幾個,無奈已經“約定俗成”,不但京師、天津、各省城都會大小衙門上下官員都一個樣兒。說聲“厲禁”,抓幾個倒黴蛋,罰一筆議罪銀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劃圈兒”竟是別無良策,不由歎了一口氣,想起自己正經差使,雙手將折子遞上去,說道:“兆惠大營遞來的軍報,事體急,請皇上裁度處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聽“急”字,臉上已沒了笑容,接過折子便展看。殿中頓時雅靜下來,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或坐或站心裏打鼓,不停地覷乾隆和劉墉神色。

奏報隻有兩千多字,乾隆枯著眉頭接連看了兩遍,遞給顒琰說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貪功冒進急於求成,孤軍深入給人家困住了!”說著站起身來,踱至窗口,隔窗望著外邊出神。屋子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僵凝了。一時和珅也看完了,和顒琰幾人都沒吱聲,忽悠著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顒琰說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趕章,可否發文叫他快些章來?眼下軍機處幾位都是文臣,不熟悉軍務。”和珅卻道:“我看劉保琪的差使可以變一變,快馬趕到洛陽,谘問一下福康安,看有什麼措置,他可以在洛陽直接給兆惠下令調度,一頭趕章北京請旨,似乎妥當。阿桂剛剛受過申斥處分,為這事情急召他……”下頭的話似乎礙難啟齒,便停住了。又囁嚅道:“奴才總覺得竇光鼐有些言過其實。詔書還在軍機處沒有發,收章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處分,劉保琪還是頭遭聽說。劉墉等人卻知道,是竇光鼐參奏浙江虧空,派阿桂為欽差大臣查實,查來查去沒有虧空,乾隆申斥了竇光鼐,聽說竇光鼐又親函密折申辯,辭氣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話頭,劉墉沒有看過原折,內情不詳,但乾隆轉頭又訓斥阿桂,撤差奪俸的旨意他卻是知道的,見和珅來章反複說話,不禁都又盯住乾隆。

“海蘭察打下昌吉,朕以為兆惠必能下金雞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終於說話了,語調又緩又重,冷淡得令人心裏一陣陣發涼,“五萬人馬屯在阿媽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頭也不章,突然對著窗外惡聲吼道,“這是敗退!敗得連奏章都遞不章來,還要手下的將軍來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這突然的發作,似乎蘊著多少憤懣、期待的失落,還夾著無奈與沮喪,四個人驚悸得身上一顫,顒琰帶頭跪了下去。他背著手轉過身來,幾個人見他眼風掃來,都忙低垂了頭。看不見乾隆臉色,隻聽他一句接一句數落:“除了福康安,相臣無能,將臣無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個林爽文,作亂江南作亂山東,縱橫捭闔,就拿他不住?孝感一個走江湖的,傳幾句邪教,帶幾千人就占山為王!大鬧元宵節天下串通,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說出來就出來,官府製約不了,說躲藏官府就搜捕不到!看來……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語調兒變得有點柔和傷感,又像在祈禱訴說,“聖祖手創,世宗艱難維持,朕也自信勵精求治夙夜不倦……還是想做個完人,做個十全老人……看來竟是水月鏡花虛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顒琰,“你自今兒起,進軍機處學習行走。現在擬旨,兆惠怠慢玩敵輕狂自大,致中敵奸計敗退黑水河,辜恩溺職情殊可恨,著剝去他的黃馬褂,收章雙眼花翎,著馬光祖等全力接應章營,革職留任,待福康安到營接任掌事!劉墉和珅輔政無方,致使政務多有荒疏,各罰俸半年以示懲戒。湖廣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該總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蕪刑罰失當,著勒敏降三級處分,戴罪留任,相機征剿劉相五立功贖罪。”一連串的處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劉墉原想勸說,聽著他“橫掃”過來,提名道姓連自己處分在內,雖知是遷怒,氣不打一處來,卻也能諒他的苦心,和珅嘬唇伏頭一聲不語,劉保琪本來隻是引見陛辭到貴陽,順便給福康安傳旨的,不成想遭遇這個場合,從沒有經過的,已是嚇得麵如土色噤若寒蟬。乾隆卻不管不顧,指定劉墉說道:“劉墉給阿桂擬旨。保舉兆惠為主帥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責難逃。前者斥責竇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無虧空,指摘竇某好名沽恩誣人清白,今竇光鼐已將該省府庫擅自挪借民間銀兩充實庫存的借據封寄朕處,和珅仍舊替浙省說話,你們已經陷朕於不明,掃了朕的體麵,還敢虛詞嘵嘵置辯!”和珅慌得頭碰地砰砰有聲,說道:“奴才見借據隻有一張,孤證不立,所以恐有言過其實處……”

“一張?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腳的樣子,又止住了,“他寄來的是一張,手裏握著三百張!下頭拆爛汙,你也拆爛汙,哄著朕高興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話,隻雞啄米般連連叩頭。乾隆卻仍沒完,接著道:“發旨給福康安,暫時不必來北京,即著從洛陽啟程,星夜趕赴兆惠黑水營接掌撫遠招討將軍印信,一路滾單報朕知道!”說著,一拔腳穿殿,獨自去了東暖閣。

三個大臣一個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廳裏。起初眾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會子,劉墉撐了一下臂道:“十五爺,這麼著不成,我過去懇請皇上再思再慮。”顒琰的臉色也異常蒼白,看一眼不言不動的和珅,說道:“你們去隻有火上澆油的。還是我過去吧。”劉墉感激地看了看這位阿哥,說道:“先勸皇上息怒,不要急著請旨說事……”顒琰點點頭,見和珅仍伏著不動,厭惡地轉過臉,徑自去了。

乾隆的臉色已不像在西廳裏那樣凶狠,幾個太監顫顫的躡著腳步小心侍候他,冷毛巾揩了臉又送上來涼茶,王仁跪在椅後輕輕給他捶著。顒琰見他閉著眼,不敢驚動,隻做了個手勢令王仁退下,自己親自過來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腦後風池穴、頸間肩上輕輕按摩,約半頓飯辰光,乾隆長長舒了一口氣,擺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說道:“老十五啊……阿瑪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話,想了想,有些竟語無倫次……”又歎,“唉……風雨流年、樹猶如此……”

“皇阿瑪……”顒琰見他這樣,本來滿心驚慌不安的,轉而又覺傷心悲涼,心裏一酸,眼淚幾乎淌出來,已經帶了哽聲兒:“您別這麼想……聽著叫兒子難過……前兒您練布庫時候,三十斤的石鎖還玩得轉,氣色身子骨兒不亞尋常四十歲壯年人。兒子和和珅在一邊私議,兒子說您能活一百歲,和珅說還不止,至少一百二十歲……咱們大清有您在,萬年天下太平是穩穩當當的,您就是兒子們的靠山。有您,再難的事兒總都能化解開的……”

乾隆由他輕揉細按,又透了一口長氣,伸臂在肩胛顒琰的手上輕輕拍了拍,又垂下來,歎道:“癡兒,你也讀過二十四史的,活過七十歲的皇帝自祖龍以來隻有三個。你說一百歲是孝心,他說一百二是奉迎……”顒琰道:“不是奉迎,兒子聽是真心話。”“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這個兒子,有時是很執拗的,一笑說道,“你是為他們求情來的吧?可以輕一點發落,但不能免。一來他們確實有過,照規矩要整治,二來阿桂和珅都還盛壯,要時不時敲打提醒兒,別叫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明白?”

顒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著輕按,他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氣,還有三分是借機“敲打”。他過來,原是要辭“軍機處”阿哥當差的旨,為旨意拾遺補闕給眾人說情是順水人情的事,聽乾隆這些話,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幾下忙穩住了神,話語卻變得更加輕柔:“兒子這才明白了……不過,劉墉沒有過失的呀!您瞧他的羅鍋子,蜷得更像個蝦了,人也消瘦得那樣。紀昀去了,他一個人幹兩個人的差使,聽說每日隻能睡兩個時辰……”

“像蝦有什麼不好?侍衛不都是蝦麼?龍王也要魚兵蝦將麼!”乾隆已經完全平和下來,娓娓說道,“……再說,他是個漢臣,別人都受了處分,單留他一個,不成了眾矢之的?——你大約也為一人獨自進軍機,怕皇兄皇弟們生出議論?”顒琰一肚皮的忐忑狐疑過來,還沒有“勸”什麼,自己反倒被勸醒了不少。聽乾隆這麼問,心想在這樣人麵前與其閃爍其詞,不如爽直坦誠些的好,因喃喃說道:“兒子的心思難逃阿瑪聖鑒,還是和兄弟們一樣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沒有收章的道理。你是‘學習’嘛……”他終覺不能圓融,又補了一句,“顒璿也來學習。”

顒琰聽了一怔:無端又加了個八阿哥,別的人都不進來,這是什麼意思?見乾隆舒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過涼毛巾請他揩麵,又對一杯涼茶遞給他,退到一邊垂手侍立,說道:“這麼著最好,有事兩兄弟能商量著辦……阿瑪,兒子方才一直有個蠢想頭,兆惠貪功冒進固然有罪,但細看奏折,不像是潰敗,隻是敵人奸狡,沒有中了兆惠的計,小有挫折而已。現在情勢不明,稍待還會有軍報遞來的。他被敵圍困,企盼著解救,就有處置,似乎等解困之後再說不遲。福康安也不必急著去,道路太遙遠了,他趕到了,戰事也完了……還是寧耐一下好。”

“嗯。”乾隆點了點頭。他其實何嚐不知道正是他連表彰帶催促連連下旨,兆惠不得已才“冒進”的,但這一層失誤連他自己心裏也不肯認承的,何況對兒子臣下?沉吟片刻,手指點著西邊道:“叫他們過來吧!——那個跟劉墉進來的叫什麼名字來著?”

“劉保琪。”顒琰說道,“是紀昀的門生,翰林出身。”見乾隆無話,顒琰方擺手命太監傳旨。

一時三人依次魚貫入來,瞧著乾隆果然已經消了氣,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換了笑臉,說道:“方才軍機處從城裏報說,兆惠營裏又有軍報,已經到了潞河驛。奴才已經著他們直接呈過來。我們又詳看了奏折,敵軍大營被毀,死傷慘重,兆惠的兵力沒有損,看樣子是報平安來了。”乾隆沒有理會他的話,對劉保琪道:“你叫劉保琪,先頭跟的紀昀,在李侍堯步軍統領衙門裏當過差,又到四庫書房的,是不是?”

“是。”劉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這麼多的履曆,高興得眼一放光,忙叩下頭說道,“臣劉保琪。”

“不要小看了學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首。”乾隆此時想起紀昀李侍堯都說起過他,王爾烈也說他有紀昀門風,想著他進殿探頭探腦的樣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說道,“貴州人無三分銀,天不晴地不平,是個窮地方,苗徭雜居,風俗不一,曆來教化難施。你去要用心辦差,實在缺銀子,和珅可以給你撥些。鄉試名額嘛……世宗爺在世時訂的數額,已經過去五十多年,比著川陝的例,還可再加增一些。學政使,是一方生員座師,並不歸督撫節製獎罰,你有什麼條陳,可以隨時據實奏陳。”